上次见到慕容眉时,对方还是十五岁的少年,现在却已是二十一岁的青年。他依然如记忆中那样瘦削,只是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一脸的病容;小桌下面,一条纯白的毛毯盖在他的膝盖上。轩辕策见了,剑眉轻扬。
“病了?”他施施然坐下,眼前的桌子上有几个小洞,茶壶茶杯正好都嵌放在其中,避免因风浪翻腾倾洒。
端起面前的一个杯子,对面的慕容眉抬手为他倒了杯琥珀色的酒液。
“我最怕这种天气,寒气就像是钻进骨头缝里似的,全身又冷又疼。”轻声叹道。
“京中名医众多,怎不找个好大夫瞧瞧?”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慕容眉苦笑道:“名医找遍却没有一个能治我这病的,说是天生顽疾,根治最难。这酒是玉堂春,后劲大,侯爷要小心,不要喝得太猛。”
轩辕策挑起眉尾,“我有几年没喝玉堂春了,都快忘了它的滋味。我记得这酒是你们慕容府自酿的,上次进京我向你父亲讨,他还舍不得给我。”
“所以,这次父亲特意让我带了几坛过来,说是送给侯爷,为他当日的小气赔罪。”
“只怕……晚了点。”他轻笑,意有所指。
“好酒总是越陈越香,岂会晚了?”
两个人从见面开始便是这样亲密又疏离地平静聊天,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多年未见的亲友,全然没有大战来前两军将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饮罢一杯,轩辕策放下杯子,直起身看了看对面慕容眉膝上的毛毯,忽然伸手一抓,将那毛毯抓落。
只见那腿上还盖着一层薄被,显然是一层毛毯尚不足以御寒。
慕容眉苦笑道:“侯爷难道是怕我身藏利刃吗?”
“我军中倒是有几个大夫在针灸上面有些本事。你若是有意,可以到我军中走走,说不定你这腿,并非无药可医。”轩辕策眸光炯炯望着他,嘴角似笑非笑地浅浅一勾。
“好啊,等这一战侯爷撤兵了,我也可以和侯爷看看江南的风光。”
温热的酒香在这一刻像是被寒冰冻住,就连唇角的笑意都变得冷酷起来,“要我撤兵并不难,那要看朝廷有多少诚意。我又不是反贼,何必苦苦相逼?若是朝廷能幡然醒悟不与我为难,我乐得回府去做个闲散神仙。”
慕容眉正色反驳,“侯爷该知道,这件事从头至尾,朝廷并没有错。侯爷兵士之多,早已超过朝廷规定的编制,眼下又不是战时,侯爷拥兵自重,就算您无不轨之心,不畏人言,但皇上又岂能就此放心?”
轩辕策冷笑了声,“一个小皇帝,能说出什么来?倒是皇上身边那些喋喋不休的嘴巴才是杀人的刀。”
微微蹙眉,抬起眼直视着他,“侯爷,我知道您心中有您的坚持。但是您必须记得,您是天雀的臣子,臣子太厉害,最终也只会落了个“功高震主”之名,您头上永远有个“主”在那里,就如月华再明,也明不过皓日去。”
“日与月,一在白昼,一在黑夜,并存万世,有谁说它们的共存不对?”轩辕策盯着他,“更何况我现在还算不得抢了皓日的风光吧?慕容家身为辅佐新帝的股肱之臣,你们才是“功高震主”的重犯,别想把这顶能压死人的大帽子先扣在我轩辕策的头上。”
慕容眉一手按着桌角,眉头已然皱紧,“这么说,侯爷是当真不给你我一条出路了?一定要兵戎相见吗?”
他向后一仰,诡异的笑容重新浮上俊容,“倒也并非全无商量的余地。我不是说了,要看朝廷的诚意,或者……看你们慕容家的诚意。”
“侯爷可将您的条件开出,只要合情合理,我慕容眉能力所及,一定会竭力达成,若不能,也会转达皇上。”
轩辕策眯着黑眸,笑得悠然,他将船舱的一扇小窗户推开,向外瞥去,“你看这江边,由南至北,由东向西,你我之兵绵延列阵数十里,旌旗猎猎,人喊马嘶,这一战若是开打,死伤必定惨重。我并非嗜血之人,江南的人马都算是我的弟兄,我怎么忍心见他们身陷战火,骨肉分离?”
慕容眉静静地听着,深知他此时云山雾罩的一番表白背后,必然另有惊人的要求。
当他收回目光时,那眼中嚣张的狂傲之气,不知为何染上了片云霓般的雾气,“其实只要小侯爷派一条小船,送一个人过来,我轩辕策自然会罢兵撤军,还会拱手送上江南二百里的地方和三万人马做为回礼。”
眼皮一跳,“侯爷说的这人是谁?”
“此人你该认得,因为当年我就是在慕容府中见过她一面。那年你父亲在府中大设赏花会,我无意中在后院遇到那人……”轩辕策的神情似是陷入沉思,“虽不知对方身份,但好歹知道了名字——”
慕容眉有几分不耐烦地打断,“侯爷只要把名字说出就好,我若不知道,也可以请人去查找。”
轩辕策就等着看对方这副急切的神色,因为他必须要让对方毫无拒绝的可能。
他这才慢启唇齿,幽幽然念出一个人名——“姬明烟。”
第1章(2)
一愣,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默然片刻后,慕容眉便蹙紧眉心,低声说:“侯爷,这个人只怕不行。”
眼神利得几乎要钉进对方的肉里,“为何?”
“因为她……已是我的妻子。”
双方沉默了半晌,轩辕策咬着牙笑道:“这可真是有趣,我找她找了数年都没有消息,怎么会一转眼成了小侯爷的妻子?我记得小侯爷还未大婚啊?”
“她出身寒微,家父不同意我将她纳为正妻,无奈只能做为侧室收入我府里。侯爷若是不信,派人去查就是了。”慕容眉淡淡回答,“侯爷,除此人之外,只要侯爷开出的条件……”
他重重吐了口气,站起身说:“除了此人,我别无条件。既然你不肯割爱,我们就战场上见吧。”
“侯爷!”奋力急呼,“听闻侯爷并不是好色之徒,为何一定要姬明烟……”
轩辕策背着身,停下步子,“这个答案,等我见到姬明烟,自然会告诉她。”
船身晃了一下,有几点江水随着外面的江风吹进了船舱之内。
这里,只剩下慕容眉一人,定定地望着轩辕策刚刚坐过的位置和那只剩半杯的残酒出神。
直到一直站在外面的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深吸口气,将掉在地上的毛毯弯身拾起,重新盖在腿上,“返航,令各军将领到大帐议事,明日……大概要开战了。”
次日,江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轩辕策在帐中同将领们商议着调兵遣将之事。
樊世朝仔细瞧着主帅的脸色问:“侯爷昨天见到慕容眉,可探听出什么来?”
“对方全无诚意。”眼底流过一丝冷意。
宋石龙笑道:“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诚意,若对方真有诚意,也不会摆开架式要和我们打这一场了。侯爷昨天就不该去听对方啰唆,这也好,赶快打仗,快点打完将士们都好回去过年。”
“骄兵必败。”轩辕策瞥了他一眼,“老宋,我军占据江南一侧,地利尽在掌握,粮军供给不愁,你知道谁比我们更想早早结束这一战?”
“自然是慕容眉!”
“所以,现在他一方面调兵遣将,一方面又忙着邀我喝酒,不过就是想拖延时间,方便他调动大军粮草,又想诱我心浮气躁,早早挑起干戈,免得天下人说他师出无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