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总是这样,嘴里说放心,其实还是会等门。老人家没什么休闲,平时就是从庙里拿点经书回来抄写,说回向给她,让她将来嫁个好人家。
“你每次讲话都在哄我开心,阿嬷都这个年纪了,早就一堆老人斑了。”钟阿嬷穿着白底蓝碎花睡衣裤,肩上披着外套,戴着眼镜坐在木椅上抄写经书,腰间突然一紧,她搁下笔,回头看着平安归来的孙女。
“哪有!我的阿嬷青春又美丽。”语声甜甜地称赞阿嬷。
钟阿嬷扶高下滑的眼镜。“你电话里说的那个老师,车子已经没事啦?”
“啊!对!”想起被自己遗忘的贵客,她奔到门边,就见清俊男人站在门口,透过纱门似是在看着她们。她拉开纱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回头看着奶奶。“阿嬷,老师车子还没好,他骑脚踏车送我回来,等一下要叫车回去。这位就是梁老师。”
“老师送你回来喔……”钟阿嬷起身,迎了过去,近距离下,才发现那面庞是那样清俊年轻。“原来老师这么年轻。”
钟曼情笑出声。“阿嬷,你刚刚的反应跟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反应一模一样耶。我看老师头发白,以为很老,然后才发现老师是少年白。”
“没大没小,怎么这样说老师。”钟阿嬷斥了声,随即招呼着:“老师请进来坐,还麻烦老师送曼曼回来。”
“阿嬷您好。”梁秀辰微弯身子致意,随即踏入屋内,一穿过绿纱门,看见屋内仅有一张方桌、一条藤长椅和几张木椅时,他恍若看见怀旧照片般,实难想象现在的社会中还有这样的摆设。
他顿了几秒,才又应道:“不麻烦。是曼曼帮了我,才会拖到这么晚回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车了,让她一个人骑车回家我也不放心。”
钟阿嬷亲切地招招手。“老师请这边坐,外面天好冷,我去热杯姜茶给老师喝……啊!还是老师吃不吃豆花和碗稞?我电饭锅里热着一碗碗裸和一碗豆花要给曼曼当宵夜……”入秋后第一波冷气团南下,傍晚开始又感受到冷空气的威力。
“阿嬷你不要忙了啦,赶快去睡,老师等等叫了车就要回去了。”钟曼情扶着阿嬷的手臂,搀着她往她房里走。
“真没礼貌,老师送你回来,你应该要招待他,怎么像是要赶老师回去?”
“要招待也是下次嘛,现在都几点了还招待?而且老师本来就会回去,又不是要留在这里住。阿嬷你快点去睡。”边说边把阿嬷带回房间。
再出来时,那清俊男人颀长的身影立在纱门前,两手放在裤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走了过去,一双眼儿瞧着门外。“外面有什么?”
他指指屋檐下。“那个。”
“磨板机,阿公磨米浆用的。”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是阿公阿嬷的生财工具,碗稞和豆花都靠它。“阿公大概三点会起来磨米浆做碗稞。他早上去卖碗稞时,换阿嬷磨黄豆做豆花,阿公午饭后又会推车子出去卖豆花。”
想起方才阿嬷的话,她道:“老师,电话在那边,你可以先打电话叫车,我去里面端豆花和碗稞。”
钟曼情回到客厅时,男人方挂上话筒,她将豆花和碗稞摆上方桌,对他招招手,轻声说:“快来,热的哦。”
男人缓步过来,拉来椅子落坐。“讲话突然变这么小声?”
“阿公好像被我吵醒了,我刚刚有听到他和阿嬷在说话。”她吐了下舌尖,拉来椅子,坐在他身侧。
梁秀辰不自觉地也放低了本就冷沉的音律。“这是你的宵夜?”
“嗯。不过你是客人,所以要请你吃,不然阿嬷会说我没礼貌。”
“请我吃了,那你吃什么?”他微微侧眸,看着她。
她看着铺在碗稞上头的馅料,咽了咽唾沫后,圆睁大眼看他。“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我阿公做的碗稞超好吃的,可是他怕卖不完,一天只做四十个,卖完就吃不到喽。今天可能是有剩,通常有卖不完的我才吃得到——你会介意吃没卖完的吗?但它很新鲜,真的!阿公每天早上都起来磨米浆现做,当天没卖掉的都我们自己吃掉,没有隔夜的,不过机会很少,阿公都会尽量把碗稞卖完,除非天气不好客人变少,那就真的没办法。”
“你再说下去,等等我叫的车来了,就真的没机会吃到了。”见她微慌地解释,让他觉得她很可爱;她不经意间流露的纯真,一次又一次地吸引着他。
钟曼情闻言,迅速地把碗稞推到他面前,再递给他竹制的签板。
“快,赶快试试我阿公的碗稞,吃过的都说赞。”
他眉眼柔软地觑了她一眼,将目线移到面前的宵夜上。
还冒着热气的碗稞被包裹在藏青色小碗里,缺了两个小角碗缘轻易就看出小碗的年代久远;而吃碗稞的工具不是叉子、汤匙,而是竹制签板,这碗稞卖的不是虚华亮丽的外表,是浓厚的人情味。
梁秀辰用签板划开白净的稞,切了一小口送入嘴里。碗稞弹性好,满口都是诱人米香;稞上头铺着炒过的香菇、肉块、萝卜干、四分之一颗的蛋黄,还淋上一些酱汁;他再划了一口碗稞,这次配上一口上头铺得满满的馅料,微咸微甜的馅料加上软的稞,果真好吃。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钟曼情瞧他瞧得好仔细。他肤色白皙,能瞧见额际浮现的青筋,他吃相优雅,慢条斯理地尝着,未有什么明显表情,她看不出他到底是觉得好吃还是不好吃,按捺不住,开口就问。
“很好吃。”他抬眸瞅她,简洁回应。
“那再喝一口这个,也是超赞。阿嬷的豆花很传统,不像市面上还有红豆、珍珠什么的,就只是花生豆花,可是都是真材实料。”她再次当起老王。
他盛情难却,拿起汤匙舀了豆花送入口中。才入口,绵密滑嫩的豆花随即在舌尖推散开来,满口都是浓浓的豆香;花生煮得好软,却没失了花生气味;姜汁微辣,暖了他的脾胃,连眼神都不自觉地渗出暖意。
“豆花也很好吃,很浓纯。阿公阿嬷哪学来的手艺?”
“阿祖教的。阿公本来种水果,也算小富翁啦,后来卖地给爸爸做生意,怎么知道爸爸染上毒瘾,赔光家产。阿公没办法,只好回去找阿祖教他做碗稞,阿嬷就跟着学做豆花。其实我阿祖做的更好吃,可是她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这样一碗卖多少?”他搁下碗,慢声问。
“通通十五元,碗稞和豆花都十五元。”她笑眯眯的。
“十五?”梁秀辰微讶。“这样能赚什么?”
“阿公说薄利多销啊,很多都是老顾客,而且有的时候会有一些老客人订大量的哦。比方说订碗稞或是豆花当开会的点心。那天阿公就不推车子出去卖,只做客人订的。阿公说很多人都照顾他的摊子,做人要感恩,所以他不涨价。”
因为老顾客的照顾,所以不涨价?这一家子从老到幼都这样良善、这样知足吗?方才见到的钟阿嬷亲切和善,见孙女晚归也未质疑未责备,说起话来处处都感受得到对孙女的疼爱;而虽未见到她阿公,但听她形容,也是纯朴善良。这么好的三个人,为何无法拥有更良好的生活环境?只能挤在这老旧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