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还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吗?是醋吧?没关系,易少,这儿酒不好,我知一间酒楼,在城西,咱们换个地头再续——”
“你们自个儿去吧,我没兴趣了。”他懒懒的说着,下了楼,才刚踏出门槛,就见冬冬捧着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驴车旁,他愣了一下,不觉停下脚步。
她捧着扳豆腐转身,一回身便看见了他。
见了他,她小小的嘴儿弯弯,大大的眼儿也弯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捧着豆腐快步朝他走来。
“怎么啦?易少?怎么停了下来?哇,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他闻言一僵,只见她已踏上了客栈的石阶,几乎在同时,他身后的人跨出了门槛,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兴看见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这不是雷家那豆腐脑袋吗?”
“豆腐脑袋?啥豆腐脑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没吃过吗?那家豆腐好,可惜这姑娘是傻的。”
另一个人也从门里挤了出来,看见她不禁好奇的开口问:“易少,你识得这小傻瓜啊?”
瞧见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但是他却刻意的侧身挪开了身子,粗声道:“不识得,你没看人送货吗?别挡着人路。”
她瞧着他,一瞬间,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甜美开心的笑容也像在刹那间冻结了一般。
他僵站着,她也一般。
然后,她张开嘴,小心的维持着脸上的笑,用那沙哑又怪异的腔调说:“谢谢易少。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他愣住,只见她将豆腐捧得更高,笑着说:“一扳豆腐三文钱。”
其中一跟屁虫一个大步跨了过来,对着她猛挥手:“去去去,不买不买,你这傻蛋,没看到咱们正要出去吗?少在这儿挡路,真碍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会挡在门口呢?你没看易少都侧身要让她过了。”
“等等,你不买,我想买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个跟屁虫把前几个给挤了开,醉醺醺的朝她比着两根指头,说:“喂,你,给我两板,两扳豆腐你懂吗?两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 搞不清楚,全给我就好,我带到下一家酒楼,要厨子煮给我吃。”
说着,他一把将三扳豆腐都从她手中抢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九文钱给她。
冬冬伸手去接,那家伙却因为喝醉了,没等她手到就松了抓钱的手,把钱叮叮咚咚全给掉在地上,滚得大老远去。
“啊,掉了。你自个儿捡一下好啦。”
冬冬一愣,却仍是不气不恼的回身走下石阶,蹲了下来捡拾那滚到大街上的几文钱。
那喝醉的小少爷见了,还下了阶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钱,你可别捡了九颗石子起来啊,哈哈哈哈——”
几个少爷听了,哄笑出声。
第4章(3)
易远看着她蹲在街上捡钱的身影,听着同伴们可恶的笑声,忽然间,莫名的罪恶感与羞愧上了心头。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啊,他们都是少爷。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们还会些什么?
忽然间,眼前每张喝得醺醉泛红的脸,瞧来都丑陋。
好丑陋。
可最丑陋的,是他。
人都对他有所求,只她没有。
所以,更显她好。
冬冬救他之前,他不曾对她好过,就只是认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虽不觉欺一个傻子有啥乐趣,却也不曾插手拦阻,那不关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却依然对他伸出了援手。
她帮他,无所求,也不求。
谢谢易少。
即便明知他装作不识得她,即使他伤了她的心,她还帮着他顾面子。
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她笑着,帮他圆谎,可耻的谎,可恶的谎——
心口一热,没再多想,他大步上前,来到大街她身边蹲下,替她捡拾其他几文钱。
瞧见他的身影,她一愣,抬起头,呆看着他。
他凝望着她,把那几文钱搁到她手心里,和那几枚铜板放在一起,开口道歉:“对不起。”
她惊讶的看着他,那乌黑的大眼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可再一次的,她眼儿弯弯,嘴角也弯弯,露出好甜好甜,如沐春风的笑。
那一刹,他的心,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
是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他才晓得,他喜欢她,真的喜欢,不只朋友那般。
心,怦怦然的跳,跳得又急又快。
他要再同她说话,身旁却有高大黑影笼罩,他抬首只见她爹。
冬冬瞧见爹,飞快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男人垂首问。
“少爷们同我买了豆腐,钱掉了,易少帮我捡了起来。”冬冬仰头答。
男人闻言,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客气却冷淡的道:“谢谢易少。”
易远站起身才要说话,那男人却装没看到,牵握起冬冬的手,走回驴车去了。
冬冬上了车,临走前回过头,小脸微红,怯怯的笑着,偷偷和他挥了两下手。
他抬起手也挥了两下,只见客栈酒楼前,那些跟屁虫愣看着他。
他冷眼瞧着他们,清楚知道,他们从来也就不曾真当他是朋友,他是个蠢蛋才会因为这些人的观感而冷落她。
他招呼一声不打,转身就走了。
那日,他本想再去找她,谁知回到家才发现娘在坊里昏倒了,大夫来看,说她操劳过度,须得休养生息。
混乱之中,他被赶鸭子上架的接手了家业。
那几个月,他忙到昏天暗地,不知年月,可越是忙,总越想见她。
但他抽不出空,常常一日忙完了,他终有空去到她家时,已是三更半夜,他把书搁在门口,知她会晓得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深夜,抑或清晨?
他其实不知那时到底多晚,还是多早,只知天仍深黑,他倦累已极,可依然拿着包好的新书来到雷家,却见她爹已打开了门,点亮了灯,站在那里。
等他。
他从没想过竟会遇见这男人,一时间,有些忐忑,可仍硬着头皮走上前。
“雷叔。”
“易少,这么晚,有事吗?”
男人因要工作,已卷起了衣袖,肩上挂着一长条白布,黝黑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用那双淡漠的眼看着他,可这人言语虽然客气,却没一般人见到他时,会有的怯懦与谦卑,反倒是他自个儿,也不 知为何,被这么一问,莫名紧张。
身为易家少爷,他少有紧张时候,可这回,却无端汗湿了手掌。
该死,不过是个卖豆腐的,他还怕了他吗?
一时间,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视着眼前这高大的男人。
“我来送书。”他将手中拿油纸包好的书,提拉起来。“给冬冬的。”
男人垂眼瞧着那油纸包,然后缓缓将视线往上拉到了他脸上,可却半晌也没伸出手,只平淡开口。
“易少客气了,小女近年已从少爷那儿收了不少书,多到她床头都搁不下了。这书,也是要钱的,易少还是自个儿将书收着,小女将来若想看书,自会攒钱去买。”
“这是送她的,我又没要收钱。”他微恼,拧起了眉:“我又不差这几文钱。”
“几文钱,那也是钱。”男人仍没抬手收书,只冷冷的看着他,道:“易少对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么意思?”他脸一沉,垂下手,冷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