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来这有事吗?”
这老管家威严浑然天成,总教人一见就惧,那一双小眼更是如钉子一般,每回看着人,都教人没来由的紧张。
至少是教她紧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许多年前,她就晓得这老管家不喜欢她,每次瞧见她,他总也要落下脸来,他一拉下脸,她就没来由紧张,若一紧张,她一句话里总会漏掉三四个字,她若越紧张那漏掉的字便更多,为了避免造成误会,她出门总会把待办的事先写在纸上,递给识字的人瞧。
“我……呃……”没预警会遇见这老总管,她一时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手里捏着那张纸,忙将那字条递出去。
李总管冷冷瞧着她,没伸手接那字条,让她一只手就晾在半空。
冬冬心口一凉,清楚感觉到旁人的视线,已经往这儿瞧来,她窘迫万分,小脸一热,几乎想要收回手,可骨子里的顽固却让她抬起了眼,直盯着这刻薄的老人家瞧。
见她一直举着,不打算收回,李总管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了手,快速的瞧了一遍,然后瞧着她说:“谢谢雷姑娘走这么一趟,但少爷不缺吃食,您还是带回去吧。”
他话说得有礼,可冬冬能清楚看见他眼里的不屑,一时间,羞愤与恼怒全数上涌,来到嘴中化成清楚的字句。
“冬冬既然承诺了要请客,那就不能言而无信,他点了菜却忘了带走,所以我才送来,至于易少缺不缺吃食。或他吃与不吃,那就不是冬冬的事了。”
说着,知李总管不一定会收,她不想再自讨没趣,回身便将那食篮塞给了之前那小伙子,再转手绕过李总管,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因为太急,易家纸坊的门槛太高,她脚抬不够,差点被绊了一跤,幸好及时稳住,但身已踉跄,只觉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让全身上下都如火烧一般的烫。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目不斜视的放慢了脚步,看着前方继续往前走。
别走太快、别走太快,这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不让自己低着头,慢慢的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的交替双脚。
街上两旁的商家在眼前过去,她强迫自己抬着头,告诉自己别落荒而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也没啥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纵使她死命克制,眼前的景物仍悄悄模糊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慢慢的走着,因为只有如此,她才不会跌倒,才不会让满眼的泪滚落。
为了不教人发现,她死命忍着,不让泪泉涌,可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她再也走不下去,只能先拐进一条没啥人的巷子中。
还以为,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人的鄙夷和羞辱而感到难过,可原来……还是在乎……
还是……会心痛……
若换做别处,若换做旁的人,她都能不在乎。
可那儿,是易家纸坊,是他所在的地方。
她到哪都能让人看轻,到哪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那儿,就只有在易家,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傻,认为她笨。
满腹的委屈堆到了心头,教泪水,成串的落。她在巷子里踽踽独行,抬手将泪湿的小脸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却怎样也止不住泪泉涌,擦不干泪千行……
“李总管,这食盒……”
易家纸坊内,青衣小伙子眼见那姑娘走了,两手捧着手中沉甸甸的食盒,瞧着那难得被人顶了话,面色万分难看的自家老总管,忐忑不安的问:“要送去给少爷吗?”
李总管铁青着脸,小眼一瞪,好半晌,才冷冷的道:“这少爷的东西,不送去给他,难不成你要收着?”
“那当然不是、当然不是。”青衣小伙子忙摇着脑袋瓜子,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说着,他脚跟一旋,立刻飞也似的转回门帘后,穿门过院的,赶紧去找少爷。
他双手捧着这食盒,一路快步急行,谁知他在每间工坊里都没看见少爷,书房里也没瞧见他人影,最后急了,忙抓住在院子里刷洗铁锅的顾炉师傅问。
“周师傅,你知道少爷在哪吗?”
他话声才落,就听一旁大锅里传出了声。
“我在这。”
他一回头,就看见少爷竟在后头那放倒的大锅子里。光着脚丫子、拿着大刷子在里头刷洗,头也不回的问:“小宝,你找我做啥?”
“有个姑娘送了这食盒来。”瞧见少爷,他松了口气,忙道:“她说她承诺了要请客,可少爷你忘——”
他话声未落,就见方才头也不回、手上停都不停猛刷锅内的大少爷霍地转过身来,两个大步走出大锅,伸手就将他手里的竹篮给掀了开。
那篮子一掀开,食物的香气就冒了出来,引得本就快到用餐时间的大伙儿全都饥肠辘辘,纷纷引颈探看。
小宝捧着那食篮,当然是就近看见里头有一翁的麻婆豆腐,一翁的翡翠白玉羹,还有一盅沾了白芝麻的蜜汁豆干,一盅香喷喷的腐乳鸡,和一叠的五香小豆干。
他这一瞧,双眼瞪得好大,半张的嘴里口水都要滴了下来,可少爷砰的就盖上了那盖子,急匆匆的问。
“人呢?”
“咦?啥?”小宝满脑子都还是篮子里的美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看着少爷。
“送过来的姑娘,她人呢?还在前头吗?”
易远边说,等不及他回答,掉头就往前头大步而去。
小宝吓了一跳,忙开口喊住他:“少爷,她不在前头,已经走啦。”
“走了?”易远猛地回身,大踏步朝他走来,有些恼火:“你怎没带她进来?”
自家少爷平常都笑眯眯的,也同大伙儿一块工作,少有摆脸色的时候,难得看少爷发火,小宝捧着食篮,吓得倒退连连,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说:“呃……那个……我……她……李、李总管……”
易远闻言,心一沉。
该死,老李不喜欢冬冬,定给了她脸色看。
“她走多久?你等多久才送进来?”他恼火的说。
“一下子、一下子而已,她一走我立刻就送进来了”
他话未完,易远想也没想,立刻转身从后门追了出去。
小宝一惊,忙也跟出后门,喊着:“少爷、少爷,不是西边,是东边啊——”
眼见少爷拐了回来,刷的一下从他面前飞奔而过,踏上了正确的方向,他捧着食篮松了口气,然后方想到自个儿不是要说这,是有另一件事忘啦。
他猛地回神,忙又对着少爷高大的背影喊:“少爷、少爷,你的鞋啊,你忘了穿鞋啦——”
可这一回,那高大的身影再没回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小宝傻眼的瞧着被黄昏染成金黄,可除了他就再无一人的后巷,呆站了半晌,直到一只乌鸦缓缓嘎叫着飞过,才确定少爷是不会回来穿鞋了。
话说回来,那姑娘是谁呀?怎能让让少爷急得连鞋也省啦?
他纳闷的摇了摇头,跟着就听见下工的钟声响起,让他一下子啥也抛在脑后,忙捧着食篮回转工坊内,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吃晚饭去了。
她不在大街上。
易远窜过了几条街巷,最后还是上了屋顶,才在一条巷子里见着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商街,缓缓的在小巷子里走着,那小巷虽也能通她家,但没大街走得顺当方便,还得要绕上一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