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嫌小妾已被带上,跪于审桌之前。
她倦得面无表情,脸颊消瘦,双唇苍白,且缺水微裂,眼睛更显大而深邃。
散发未理,囚衣脏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见青紫淤血,很是吓人。
刘大夫人及毛头小子……刘家小少爷,亦在围观人群中,聆听判案。
本以为这场审,冗长、枯燥且难熬,没想到才开始,便结束。
“我认罪,老爷……刘宏是我杀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开口,不喊冤,不告饶,而是坦言不讳。
全场,瞬间的静。
静默之后,爆出的是惊嚷。
“她认了?!果真是她,最毒妇人心!”耳语纷纷,尽是指责和唾骂。
“静!”官老爷大喝。
城民个个闭起嘴,不敢造次。
鸦雀无声中,官老爷追问犯嫌小妾:“杀害刘宏之罪,你认了?”
“人,是我杀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让刘宏饮下,暴毙而死,为的是谋取家产?或有其他尿因?”
“……对,为家产……我毒杀了他,我什么都招了、什么都认了……让我画押……”犯嫌小妾极度配合,与前一次满嘴喊冤,惨遭刑求也不屈认的姿态,有天壤之别。
“前次若不狡赖,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状让她画押了。”官老爷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说她并非凶手?可她……她自己认罪了!”屋顶上,凤仙愕然问他。
是狴犴错了吗?
“……”狴犴静观,睨向低头拭泪的大夫人,丝绢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转向吃力画完押,默默掉泪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怀中那名小少爷。
那是极尽慈爱的眼,在望向心头之肉时,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来如此。
看来,小少爷的亲生娘亲是谁,恐怕非眼前所见。
而能让无辜之人,甘愿吞下罪名,甚至面临死刑,便是挟子威逼了。
假想这几日间,大夫人以探监为名,她向来的慈善好名声,不计前嫌来看望姊妹,当然说得过去,入了监,要撂何狠话,也是两人私下之事。
你的儿子跟着我,才能拥有刘家这一切,我自小宠他,真心视他如己出,他也只认我这个娘,你虽怀胎十月生他,却没养过他,在他心中,你与我,孰轻孰重?
若你不担心他受到的打击太大,尽管告诉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压根不是亲娘,他最讨厌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你看他认不认你?
再去告诉他,他爱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吓疯、吓傻,让刘家彻彻底底毁了!反正,儿子非我亲生,我绝不会比你更痛。
不然,你何不以最小伤害来做结束?由升儿讨厌的“二娘”,成为杀害他爹的真凶,起码他还有个“娘”,守在身边。升儿他说,他想保护我呢!他还说,他定会陪伴我,一块儿守住刘家,他会努力上进,不让刘家颓败。
我极度恨你,但这儿子,真是可爱……
没有你,我与升儿能继续当对慈母孝儿,共同为刘家打拼。
你一生只懂伺候男人,你会掌理庞大家业吗?失去我的这个家,你有本领撑起来?还是……最后家散业败,你与升儿流落街头,你再回去重操旧业?
他当你儿子好,或是当我的儿子好,你自己想想吧。
刘家小妾回想着,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隐隐抽痛,仿佛无形之鞭,一记记鞭答,泪泉难止。
升儿,她的升儿……
当初,以腹中之子做为条件,归入无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换取嫁入刘府为妾,她岂能预料会走到今日,这等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知道如何做,对那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她,也做了。
供状上,写下姓名时,她没有后悔,只是遗憾……
狴犴的推测,近乎八成正确。
刘家小妾的认罪,全是为她的亲生儿。
凤仙不懂他的心绪,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也太震惊,无法反应。
瞧他面色凝重,看来事态严重。
凤仙很担心。
想到参娃曾说:“狴犴只要判错,他就会死!”
凤仙颤了颤,寒意由背脊窜上,毛骨悚然。
参娃说得煞有介事,却又语焉不详。
判错?何种程度的判错?错指了凶手?
他就会死?是判错的瞬间,抑或一日一日,逐渐虚弱下去,缓缓步向死期?
她颤抖加剧,狴犴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
他低首,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正仰望他,长睫沾泪,水光闪闪。
“狴犴……”
不要死……不可以死……她不要他死……
“别替她难过,她自愿认罪,代表她心中有所盘算或觉悟。”他认定她的眼泪、她的哆嗉,全为刘府小妾。
脚下的堂审,宣判小妾的处刑,那一声“退堂”的惊堂木响,重重一砰,凤仙甚至震颤了一下,纤小的身子几乎弹起。
怎么办?人类官老爷判了……狴犴怎么办?
他会死吗?
“凤仙?”他喊她。
她没应声,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还在发着抖。
此处不宜再留,她被吓坏了,该是受审判影响,心中留有阴霾……狴犴无暇细思,偕她驰离,返回客栈。
直到泛着温香的茗杯,暖了她的掌心,她才回神,看着她掌间那杯茶,以及连杯带手,一同包拢的修长大掌……
她只是看着,眼眶红了起来,视线朦胧。
“不过是与你无关之人,你何须为了她闷闷不乐?”他吁息,淡淡说。
不是的……
怎会是无关之人呢?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
是……狴犴呀!
“先喝口茶。”狴犴执起抛的手,杯口抵向她,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褪去了粉嫩,微微细颤。
她想问他,关于“错判即死”之事,又怕自己无权去问。
张了唇,吐不出话,加上杯缘就口,他的强势要求,凤仙抵抗不了,只能听话,饮下热茶,感觉那股暖热滑入腹内。
她所不知的是,伴随暖意下肚,不仅茶水,还有狴犴施加的术法——助她抛却烦恼的术法,坠入黑甜睡境,那里,无梦干扰,静谧清晏。
凤仙才饮下一半,便已软软偎来,在他怀里意识渐扬。
这是狴犴所能想到,最立即、最快速让她抽离悲伤、低落,不受人类冤案影响。
静待怀内人儿睡得更沉,沉到眉宇舒霁,不再面露苦恼。
“自身的状况也不比别人好,还有闲情去可怜他人?”
长指在她黑瀑长发间穿梭,梳弄细软发丝,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由眉开始,搜寻到鼻梁,再到唇……
“斩首不过头点地,你要面对的,是更加漫长、难熬的监禁,也不见你反应这么大,真如此……不忍那小妾受冤而死?”他喃着。
虽觉自言自语很蠢,她已睡沉,也不可能听见,或是开口与他对谈。
但接下来,他要去做的事,更蠢。
将她抱入床榻,安置妥善。
狴轩落坐床缘,待了好一会儿,听她鼻息均匀、平稳,他起身,步出房门……
去做蠢事。
夜深沉,凉如水,月弯似钩,万籁俱寂。
狴犴踏月色而归。
刚和衣上榻,眸方闭,未闩的房门,被人轻巧推开。
月光将那细细影子,拉得更纤巧,投射到被褥间,覆盖他身上。
蹑足朝他走来,不发出半点声响,是凤仙。
他的术力应能让她一觉到天明,怎会在此时醒来?
狴犴躺卧不动,静观其变。
她缓慢靠近,站在床边,背着光,周身一片浅黄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