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龙脊骨亭,一群龙子围坐圆桌,远远眺望她们的方向。
两处相隔数里,要看清她们的动静,对龙子而言不成问题。
九龙子眼力好,报告目前实况:“参娃喂她吃下吐实丸。”
“魟医新炼的药丸?据说吃下一颗,想说出半句谎言都不可能。”五龙子对这药丸不陌生。
上回,魟医要找人试药,大伙共推了老四出马,这一试……效果惊人。
四龙子那日,整整一天有问必答,字字诚实坦白,被大伙挖出不少“秘密”。
据说,吐实丸里,以“天地醉”为药引,食下后会有酒醉倾向,但非真醉。
“那鬼玩意儿!”四龙子啐声,表情嫌弃。
“现在去拷问她,所听到的全部会是实话啰?七哥,你还等啥?!快去!”九龙子认为机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时!
狴犴啜着茶,脸上神情带笑,口气倒显阑珊。
“去哪?”明知,故问。
“去找她问问案情呀。”趁她无法撒谎,好好逼问!
“没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虾,卡滋卡滋。
“为什么没必要?”
“……”因为自觉愚蠢,所以启齿之前,迟疑了片刻,不过,狴犴还是回答九龙子的疑问,嗓音淡淡:“我开了心眼,将她重审一遍,证实我并无冤判。”
“你为她……开了心眼?”众人皆愕然。
兄弟们清楚,鲜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动用心眼,他平时的“本能”已经很够用,各式奇案怪件,游刃有余。
会打开心眼,代表他对凤精这一案,多少是重视的。
狴犴扫视众兄弟:“你们一个一个全用‘你错陷忠良,欺负弱小’的眼神,在控诉我,我开启心眼,便是想证明你们被她那副皮相所骗。”
他不疾不徐解释着开启心眼的原因,但听进众人耳中,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没有哦,我是站在七哥这边的,七哥说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时候的九龙子,嘴可是相当甜呢。
“我也没控诉你。老实说,那只小凤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该关到老死,皆与我无关。”
五龙子完全看戏的神态,恬然自得,以及……冷漠无情。
“对呀,她是好家伙坏家伙,我又看不出来。”四龙子没打算帮她说话,纯粹旁观者心态。
就算她是坏东西,别对他家小红枣出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二龙子的态度更懒散了,“我从头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参娃好似挺有兴致,说想替她伸冤,我才让参娃去玩玩。”
他们几兄弟,压根没有“控诉”之意,何来需要狴犴开心眼之说?
明明是自己想开心眼,还赖给他们?
跳过没打算发言的六龙子,狴犴问向大龙子,他为龙子之首,思绪亦较众兄弟缜密,意见值得参考。
“大哥信她吗?”
“我体内没有獬豸血脉,我看不出她的善恶。”大龙子清悦说道,稍顿,饮了茶,神态自若,续道:“但光就她此时与几个娃儿相处的模样,纯真、率直,被囚数十年,与世隔绝、不染尘事,丫头心性未脱,我倒认为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大龙子凭心而论。
远远望去,看见珠芽因凤仙一个稚气动作,而绽放微笑,大龙子的眉目随其柔软,嗓,似乎变得清甜。
“兴许,你应该闭上你的‘眼’,以单纯之心,去看、去感受,说不定你会找到其余答案。”
“已知她内心为恶,再怎么闭眼,也不会有所改变。”狴犴如此回道。
大龙子双眸灿亮,眼神锋利:“那你方才何必问我‘信她吗’?既然多此一问,不正是对自己的答案产生怀疑?”少少几句,一针见血。
狴犴无言,无法辩驳。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类,又隐隐感觉,她……不是那样的恶人。
他在反驳自己,反驳血脉之间,那一部分属于獬豸的本能。
开启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也说绝不再信她,为什么……
有一丝丝的迟疑,发出细小声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说着:
为什么不信我……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那细小声音,变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里,哀哀的叹息。
“小九说得对,眼下是好机会,她吃下吐实丸,说不出谎。吐实丸之效,你是见过的,你毋须揣测言语的真伪,去听听她如何说,不也正好。”
大龙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励他去试。
反正,试了,也没有坏处呀。
狴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终于颔首。
第3章(1)
或许,不该被大哥说服,做下更蠢的决定。
吃下吐实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话,滔滔不绝,一吐为快,像要把数十年来,在深牢内无人交谈、无人聆听的份,趁机补完。
原来,天下无不聒噪的“鸟”。
这根本不是吐实丸的效力,而是药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后劲!
他严重怀疑,她,醉了!
醉得乱七八糟!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哦,那里真的真的——好暗!它盖在好深好深……的地底,当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凉飕飕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没去过地府,但听说,它也在很深的……地底,应、应该差不多唷……”
凤仙抓着他的衣袖,与他靠得好近,热软的身子偎在他臂侧,螓首摇晃,带动一波发浪,光泽,美丽翻腾。
她不厌其烦,语意含糊不清,重复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达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桥好长……所以送饭的凤云,常常嫌麻烦……好几天才下来一趟,我好饿,没有东西可以吃……火灯也灭了,黑鸦鸦一片,什、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干过的脸颊,泪水爬满满。
“我跟你说,那里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准备进入第四回,无限循环,狴犴决定开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视他。
眼眸因泪水洗涤,晶灿,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泪,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不迟疑。
温热的泪,沾在指腹,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恼。
怎么会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泪水?
“告诉我,那日发生杀人事件的始末。”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脸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问的是什么。
“记得吗?那一天,你的族人遭人杀害的那一天。”他补充。
“是凤仪姊姊……”她喃喃开口。
狴犴自觉荒谬,他连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们跟凤仪姊姊……在练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个旋转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该怎么跳……想不起来……”她的两眉几乎要皱结在一块儿。
经历数十年的禁锢,有所遗忘,并不足为奇。
狴犴不让她太费神苦思,续问:“练舞之后,又发生何事?”
“……凤光扭伤脚,凤采去请师傅替凤光治疗。”
“你那时在哪里?做什么?”
“我跟凤玉去取水,因为大家喊渴……”
吐实丸让她乖巧作答,若有迟滞,也只是年代太久远,她得费些精力回想。
“我们还顺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树梢间,结得满满呢。”她发出几声轻笑,银铃般悦耳。
狴犴没有打断她,专注听着,将她提及之名默默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