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虽然想拒绝,但肚子诚实地喊饿,见她都把糕点送到眼前了,他便不客气地收下,也不管吃相好不好看,两三口吞下去才说:“水。”
汝鸦一听,小腿迈开脚步,赶紧又去张罗山泉水来。
少年眼角余光虽看到她眼巴巴要听故事的模样,却不太想理她,自己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更不会有求必应……再觑她一眼,算了,他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
“一旬以前我从葫芦岛过来,经荥水县到汝家村,现在要往更南的南方去。”府城县镇村庄,他都已经快忘记自己走过了多少地方。
“葫芦岛是什么地方?”
她是井底蛙,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到过最远的地方就属村头和村尾,荥水县距离她住的汝家村要五天路程,村人只有遇上年节庆祝、需要大采买时才会往那里去。
这个世界太大了,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一个靠海的渔镇。”
“海是什么样子?”她虽然是个土包子,可是她很好问。
“一望无际、没有尽头,一个风浪很可能就把人跟渔船吞没了。那时我随着渔夫的船出海,看见了有像小山大的鱼,也有会喷水、跳出水面的鱼。”
汝鸦张大嘴,努力去想象。
“海水的味道是咸的,就连风也是,吹在身上很舒服。看着海,人的心胸会变得很开阔,也会觉得自己太渺小。”
“鸦儿没看过海。”
应该说,她没看过的东西太多了。
女子被束于屋墙内,一生能看见的事物着实有限,看着她满是向往的目光,少年能理解。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吃了人家的饼,他不喜欢欠人家恩情,就连点滴也不肯。
他有洁癖。
与人相处也一样,他绝对不欠人一丝一毫,自然也不会让人欠他。
“你来求土地公什么事?”
汝鸦听了,轻轻摇头,“土地爷爷很忙,要顾田尾、要巡田水,我没有要求,只是来谢谢祂的辛劳,祂一个人要照顾整个村子很辛苦。”
不为己,真难得。少年不禁多看了她两眼,花非绝色,然而香远亦清。
“把手伸出来。”就这么一次破例吧。
平平无奇的相貌,一生难有作为,就连姻缘路也是艰难……
今日遇上了,他就当回赠,为她秤命一回吧。
软软的手掌伸了过来,干净澄澈的眼里满是好奇。
他摸了她的骨,为她秤命。
不足一两。
唉。
六年后——
汝鸦依稀记得,她是暮春时节嫁进这个家的。
子女的婚姻向来掌握在父母手中,亲事是爹替她说的,男方书香世家,虽然没有万贯家财,可在地方上也算小有声誉,家境殷实。
正妻的位置原来轮不到她这种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媒婆却说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婿没有门第之见,只说娶妻娶德,家境清白是她能入他家门,当他媳妇的主要原因。
他的独排众议在汝鸦心中留下了一丝好印象,觉得也许她遇到了一个跳脱俗见的男人也说不定。
喜鼓花乐不绝于耳,她被迎娶到了夫家,新郎倌踢了轿门,她头顶遮了米筛,踏过辟邪的瓦片,跨过象征子孙兴旺的炭火与代表平安的马鞍,头昏脑胀的行过大礼后,便让喜娘牵着她往屋里走。
喜帕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她只能低头数着地上的石板,防着不让自己摔跤,不过才走了片刻,她已觉得有些难捱。
第1章(2)
忽地,有什么东西如云朵般轻柔的飘滚过她大红色的绣鞋,喜帕下看见的,是如同云海一样层迭花瓣。
汝鸦中蛊般的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掀起喜帕——
她看见了色黄如酒、花繁香浓的一树荼蘼。
那是一棵老树,香气四溢,花开到极致,近乎妖艳。
荼蘼是春季最晚开的花,不与百花争春,等它花开时,繁花通常已经凋谢。
“哎唷,我的新娘子,这喜帕是能掀的吗?也不怕不吉利!”喜娘眉头皱成一个结,利落地把帕子又恢复原状。
她收回目光,乖顺的进了新房。
丈夫长相斯文,出口成章,对她的容貌没有挑剔,却也没有其它话语。
第二天一早,她给公婆奉了茶,婆婆笑咪咪地给了她一本厚实的册子,说是家规,要她研读熟记。
她掂着分量不轻的黄氏家规,额际偷偷流了一小缸子冷汗。
“你识字吧?”婆婆看起来和蔼可亲,和专心端着媳妇茶喝的公公,有种夫妻间的默契。
“媳妇略懂。”明明提亲的时候,就派媒婆来打探过了不是吗?
爹只有她一个女儿,又是开门做生意的,因此她不只懂数数,也识字。
不识字,容易被人欺,这是爹总挂在嘴边的话。
“那就好,只要你谨守分际,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书香世家讲究的是门面,绝对不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恩威并施,新媳妇进门,下马威总是要给的。
“媳妇知道。”
黄家人口不少,壮年的公婆占了一个院落,未嫁的一个姑姑又占去一个,还有借住的外戚等,繁浩的人口,厨娘、丫鬟、家丁却只有各两人。
主子比仆人还要多,造成的结果就是抢仆人抢得凶,要汝鸦也搅和在一起她做不来,她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安分。
凡事自己打理不是什么难事,她在家的时候没有丫鬟随侍,现在嫁了人,也没那种高人一等的想法。
黄家的宅子有东南西北四厢房,加上大堂、客厅、偏厅、厨房、柴房、酒窖,这家传三代的祖业看起来舒适却也老旧。
待的日子久了,她知道这个家就靠着乡下几分田租收赁,还有祖先留下来的财产在过日子,一分一毫都要算得非常仔细才不会有断炊的可能,偏偏宅子和门楣向来直接代表主人的品第等级和社会地位,这些东西都要靠银子来打点,所以当婆婆火速的把家中家务交给她时,看似非常尊重她这个媳妇,但想卸下重担的想法也实在表现得太明白,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跳进了火坑。
她战战兢兢的接下这担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外能独当,内可持家,一家主母锱铢必较当得分外辛苦。
婚姻生活很快过了一年。她与丈夫之间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她要操持家务,丈夫又为了要赴京赶考日以继夜地在书房挑灯苦读,焚膏继晷,回房常常倒头就睡,两人你累我也累,自然什么体己话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她也明白科举没有那么容易,好日子她不希罕,只求一家平安,但是十年寒窗,求功名既然是夫君坚持要走的路,身为妻子的也只有全力支持。
两个月前,她夫君满脸自信的上京去了,说是忙,只潦草的来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一天、两天,她数着指头过日子,大考过了,榜单也放了,大好消息传得左右邻居沸沸扬扬,上门来道贺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黄家门坎。
她的夫君高中榜眼,天大的喜讯却也教人坐立难安,只因她的枕边人依旧没有只字词组捎回家。
尽管如此,她依旧每天如常的去给公婆请安,直到发现公婆脸色不自在,话语迂回,似有难言之隐。
“我说媳妇啊……”
“儿媳妇在听。”
半晌后。
“要我走,叫他自己来跟我说吧。”她静静地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院落。
人吃五谷杂粮,发生在身边的事总地来说也就那么几桩,汝鸦掉进了野台戏里的老套情节里——刺史府的千金在宴会上看上了平步青云的今年科举榜眼,不是状元,不是探花,就是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