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懿冷冷打量着那张毫不出色的秀颜,若说她有何过人之处,大概唯有那讨喜的笑了。
“你是谁?”他懒懒托腮。
“厨婢小二,是刚进府的厨婢。”她蹲在地上,笑盈盈地对着他回话。
“是谁买你入府的?”
“回爷的话,是翁总管。”
“老糊涂,竟挑了个不长肉的娃儿。”
小二眼皮子抽动,弯弯唇角隐隐抽搐。“爷,厨婢今年十七了。”
“十七?”他微挑起眉,笑得鄙视。“站起来。”
无声叹了口气,小二乖乖站起身。
“不是要你站起来?”夏侯懿笑得戏谑,浓密眼睫衬得他黑眸深邃激亮。
“……厨婢已经站起来了。”
“怎么你站起来跟蹲着一般高?”
“……”够了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直攻击人的痛处,就算是病猫也会反咬一口。
“你到底能干什么活?翁老怎会做这种蚀本生意?”他要笑不笑地冷嘲热讽。
“厨婢月饷才一钱,不蚀本的。”她闷闷地辩驳。
“一钱?”他勾唇,笑得恶劣。“依我看,我连一钱都不肯买,瞧你不过是进府混吃等死罢了,我何苦养个米虫?”
米、虫太、太过份了!她也有做事的好不好,以为洗菜很简单喔?以为切菜很容易吗
小二气呼呼地垂下脸,憋息忍气,不跟他一般见识。
面对她看似逆来顺受的姿态,再想起她对糕饼的了解,他不禁微微起疑。
“丫头,你倒是挺懂得品尝。”浓纤长睫掩去他慵邪眸底的打量光痕。
瞧她虽是一身粗布,但娇弱秀妍,颊嫩发亮,不像是养在深闺,但也不像为奴之辈,这丫头的出处,令人玩味。
“厨婢进府前,是在清风楼当差的,略懂一二。”可以不再被羞辱,她笑得更卖力了。
“清风楼?”
“就在城南。”小二杏眼笑眯成线,藏在怀里的粉拳却是紧握得发颤。“爷可能不是京城人,要不肯定会知道城南清风楼是家特别的茶楼,既卖茶亦卖酒,就连一般凉食和特别糕饼都有。”
“喔,难不成这乌李糕饼是你做的?”他的黑眸,淡扫过薛厨子。
薛厨子登时爆出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颤抖,想起两个时辰前,他还在大吹特捧自己,说这乌李糕饼是他研创的,可爷听得淡然,要他重新再做过,于是这回他才会顺手把小二拉来,心想爷要是问些深点的问题,也好有她可以提点,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不,该说是厨婢起了个头,由薛厨子加以研磨制作的。”小二一席话,压根不抢功,甚至还给了薛厨子十足十的面子。
“喔?”夏侯懿仅是眉一挑,任谁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半晌,才又懒懒启口,“你凭什么拐着弯,要我把这丫鬟留下?”
蜜儿还被架在厅口,小二就站在她身前,不偏不倚地挡着她,挠了挠脸,叹了口气。“爷,厨婢就有话直说了,这乌李是厨婢托蜜儿买的,正因为买了乌李,才让薛厨子起了兴做糕饼替爷添食欲,但蜜儿不懂品茗风味,惹了爷,说到底,是厨婢害她的,若要她走,还是厨婢走好了。”
唉,原本想要蒙混过去的,可惜眼前的恶人并不是笨蛋。
放弃混进府的机会,确实相当可惜,但她就是无法泯灭良心弃蜜儿不顾,若她真能狠得下心,又跟眼前这恶人有何不同?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依你这长相……怎么,我在跟你说话,你连眼都不用睁吗?”话末,讥诮之意非常浓厚。
小二登时瞠圆水眸,像是要将眼睛张大到极限似地瞪着他。
太过份了,一再攻击她的缺陷,是佛也要抓狂啦--
“你好大的胆子,在这等时候,居然还笑着,难不成你真以为胜券在握,我一定会留下你俩?”他瞅着眼前人发恼也微笑的粉颜,仔细看她不甚出色的五官,却发现,若将她的五官--拆开,皆是上乘的美,而那与生俱来的笑,更是带着他不曾有过的慈悲和良善……教他生厌。
“……爷,厨婢不是在笑,而是天生如此哪--”
瞧,她就连苦涩得要命,脸还是在笑呀,又不是她自愿如此,而是天生的嘛!
“天生如此?”他哼,见她以死鱼般的姿态努力张大眼,不禁低低笑开,破例开恩。“罢了,若你能沏出一壶上等的龙井,我就留下你,若不能,你们就一道走吧。”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顺便闭了闭有些酸涩的双眼。
“那就请爷稍等片刻。”她欠了欠身,回头立刻抓着蜜儿溜回厨房。
约莫两刻钟后,蜜儿心惊胆跳地捧着瓷壶玉杯上厅,小二就跟在她身后。等壶一上桌,她立刻上前,先温杯,再沏茶。
“请爷再稍等片刻。”瞧他探出手,她赶忙制止。
“怕茶难喝,想要拖延点时间,以为我会回心转意?”他哼笑。
“不是的,爷,这乌李糕饼重其酸甜,若茶太浓,乌李香味顿失,若茶太淡,则无法相得益彰,若茶太热,饼皮酥软不脆,若茶太凉则内馅反被引出涩味,所以现在请爷先尝块糕饼。”她玉手轻挪瓷盘。
“这说法,好似你钻研此道已有多年……你到底是谁家的千金沦落为奴的?”挑了块糕饼,夏侯懿散淡闲问。
“爷说笑了,厨婢打一出生便不知爹娘,听说是被放在一团破棉袄里头,待我长大了些,就在一些食堂馆子里打杂,所以我长得娇小,大概也是因为打小就难得温饱的关系。”她试着消除他对她的怀疑,也试着要他别老是踩别人的痛脚。
“也难为你只能在些食堂馆子里打杂,若你爹娘给你一副好看的皮相,说不准凭你这嘴皮子,有机会成为京城第一名妓。”他坏心哂笑。
“……”果真是没心没肺的恶人!不知同情也就算了,还顺手捅她一刀……等着,早晚有天,加倍奉还!
“你为何取名为小二?”吃了口乌李糕饼,他微怔。这饼酥馅润,酸甜合一,在唇腔里融为令他怀念的滋味。
十二年前,他因家道中落沦落为乞,有个小娃给了他一篮糕饼,那糕饼就是这个味道,恁地美好,教他走遍东南西北也百寻不到,如今竟在旧地重游再尝到这教他万分感慨的滋味。
这是他占据上官家以来,最感到快活的一日了。
小二顿了下,撇唇回答,“因为小二渴望能有兄姊依靠,故名为小二。”这话一点也不假。
“依你这般老的年岁,想在府里找个兄姊,也只能找徐大娘和翁老了。”夏侯懿假意叹了口气。
闻言,小二润亮的细长眼眸狠狠抽动了两下,有股冲动想要杀人灭口。一会嫌她太小,现在又暗示她年纪太大,现在是怎样?
“可以喝茶了?”瞧她气恼却又不作声,怒着了却依旧噙笑的粉颜,他就忍不住想要恶狠狠地拆掉她脸上令他感到舒服,却又同时教他厌恶的笑。
真想瞧瞧这天生笑脸一旦落泪时,究竟是怎生风采。
他的心扭曲了,肮脏了,沉沦了,再也回不到无垢的白纸,而她……笑得太刺眼,太美丽,他贪眷,却也痛恨着。
“可以了。”她纤指轻掐杯缘,确定茶温后才端到他面前。
夏侯懿看着杯内黄中带绿的剔亮茶泽,轻啜一口,微温的茶水香淡味醇,配上乌李特有的酸味,竟混为妙不可言的绝味,教他不由得怔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