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目送他走,良久才低首看着手上绘像。
纸间,两人的面容栩栩如生,墨绘是他的强项,倒是色彩,何处染红、何处添绿,则由她指点,画了一半,他的部分已上了色,她还没有。
她仔细卷妥绘纸,小心收藏,特地找了个匣子装着,宝贝至极。
“也该要去办正事了。”
她眸光一凛,不拖延时间,转身出房,遇上金鲡银鲡,只淡淡说要出去,便牵了只小鲨,一跃而上,小鲨随即驰上海空。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本不愿再踏上的——图江城。
为了霸下,她仍是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杯肮脏茶水,由谁手中端来,便去找谁问个明白!
第12章(1)
未前去向她爹亲请安,也不与任何人攀谈,风尘仆仆归来的无双,脸上只有赶路未歇的疲意。
众人见她双腿痊愈,行步稳健,皆显惊讶,再见她行进方向,又是加倍错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侧妃……不,是前侧妃的偏僻小园子。
二房与三房向来水火不容,从不交好,无双一踏入城,却往那方向去,岂不教人一头雾水。
无双不理会闲言碎语,随人去说,有几名奴仆悄悄尾随身后,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径间海草丛生,灰色的岩阶布上浓绿的藻,廊壁爬满小螺,足见人烟罕至。
曾受宠一时的三娘,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后也只换来一室冷清,以及数不清的孤寂日子。
图江龙王能专宠她,自然也会再专宠另一名更娇、更媚、更年轻的受妾,鲜头一过,以往承诺了什么、独赏了什么……也都不算什么了。
无双忽略园中的荒凉,未生半丝怜悯,三娘也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达嚣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门槛的三娘,素裙简髻,脂粉未施,蜡黄色的脸庞,当年风光艳彩已难再寻。
本低头喃语,状似发呆的她,听见脚步声,立刻警戒,扶着螺墙,身躯后缩,紧紧贴靠着墙,生所来者不善。
“是谁?”
直到无双走得更近,她将眼迷得最细,才终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这些年,两房早已不相往来,二侧妃过世后,她忙着与新宠嫔姬相争,哪有闲工夫去理睬无双这小丫头。
三娘直了背反,强端出镇定,不让落魄削弱了她的气焰。
“……你是来笑我的惨状吗?”下颚挑高,不露出失势的凄楚,
“我没这种闲情逸致。”无双冷道。
对于这女人,无双曾恨过,咬牙切齿狠狠暗咒着的。
见她失宠,屈居冷园,尝过她娘亲的遭遇,不仅宠爱不若从前,就连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劳心劳力,想在图江城坐大,镇日神智紧绷不说,想着如何害人,防着不想被害,再健壮之人也会积出病来。
更何况……这些年里,有没有人在暗地里掺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笃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总是病殃殃的。
无双该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然而,她一点也不想。
离开图江城,时日虽不长,再踏进家园,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图江城,变得陌生。
是她豁达了,心宽,于是眼界也宽了?
还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内的相争,她淡然以对?
曾经高高在上,冷凛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来,竟这般娇小荏弱。
“那么,你来做什么?”三娘仍一脸戒备,丝毫不松懈,在图江城里,一时的懈怠,连命都可能赔上。
她的战战兢兢,瞧进无双眼中,只觉可悲。
“你还记得,当年,你赏了我娘一杯茶水。”无双不迂回,直道来意。
“……”三娘先是一怔,费了好些时间回想。
她做过太多事,对付过太多人,一时间没能立即记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无双提醒。
三娘想起来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间滚着的笑声有些阴狞。
“对,是有这么回事……”
“茶里掺了什么?!”无双沉声问。
三娘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瞅着无双瞧,不答反问:“那杯茶究竟是谁喝下了?我怎么还瞧见你娘继续织绣鲛绡?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掺了什么脏东西?解药呢?给我!”她没空看三娘发疯。
三娘只是笑,垂下额际的发丝,被她喷笑的气息所拂,不时飘动着。
“没有,什么都没掺……”说完,又是一阵笑,她歪着头,打量无双,好似无双越恼,她便赵开怀,偏偏无双一脸平静,倒显得她自讨无趣。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掺,它本身……就是个脏东西。”
无双仍不殂,这类小手段她不擅长,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脏东西?”
“那茶……不是茶。闻起来很相似,看起来也一模一样,谁会知道,它……不,它,可是万分珍稀,得养上好久,才能使唤出来的宝贝,当初想拿你娘亲当试验,瞧瞧功效,结果,浪费了……”
养?使唤?
听起来……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当年,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说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无双揪住三娘的衣襟,怒问:“为何喝下它,眼睛无法再看见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凛瞪,她见多了弯弯噙笑时,却同时阴冷的眸光,盯着你笑,也盯着你,像要交你千甩万剐一样,但无双没有,她眼中毫无杀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张。
有多久没见过——这般干净的眼睛?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双眼泄漏了出来。
她看着无双的眼,许是累了,许是再也争不了什么,不知怎地,她没有再瞒的心思,直言回她:“因为,挡住了呀。”
“挡住了?”无双拢眉。
“那虫儿挡在眼前,遮了光,透过虫身看去,当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据实回答。
并非她变得慈爱、变得良善,变得不忍再欺负人,而是倦、是疲累,换成以前,她会死不承认,更反过来咬无双诬陷。
如今的她,身与心,都苍老了,无力了。
无双很震惊,“那茶杯里——是虫?!”
素闻三娘那一族善使虫,却不知详实,原来——
“我就讨厌你娘那一手精绣,彩线在她手上,像活起来似的……”这话,幽幽说来,像遥忆的往事。
“如何把那虫取出来?!”总算有些头绪,无双不由得激动。
三娘不答,削瘦的脸庞,显得双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时,烔然吓人。
“能用药将它打下来吗?!”无双又问。
“那恐怕……会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无双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来,用药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谁?看你的脸色,不是你……你担心的另有其人,谁,让你肯踏进我的园子?”
“……”无双默然,并不愿说。
“不说?无妨,咱们礼尚往来,取虫的解法,我也不说——”三娘仍旧精明,时而疯癫,时而冷静。
无双急了,慌答,“是我心爱之人,当年……被我所骗,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长嗓音,仿佛听见有趣之事,未绘黛青的眉挑高起来。
这表情,无双岂会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进她娘亲的屋子,要欺负她们母女前,就是这副得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