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儿……”徐常礼一下子仿佛又苍老了几岁,无力地摆摆手,“你随我到书房来吧。”
徐玉敏摆动一下手中拂尘,缓步跟了上去。
书房离此并不远,只有几丈远的距离。
徐玉敏注意到,在他们走进书房的时候,周围警戒的兵丁极有默契地走远了些,但书房两面打开的窗扇仍然可以让外面的人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动静。
徐常礼的解说很清晰,亦很简练。
但在他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书房里的气氛有些滞碍,隐约浮动着尴尬。
徐常礼坐在书案后,右手支额,有些无颜面对小女儿。
出生后数日,她便被他们送予一位过路的道姑托身道门,十几年不曾相见,一朝会面却是这般迫人的窘境。
徐玉敏轻轻顺着手中银白的拂尘,慢慢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孪生姊姊果真是一个敢爱敢恨、无所畏惧之人,不但公然拒婚,还敢与人苟合私奔。事发之后,竟然还言之凿凿地说当初选婚画像上的人明明就是孪生妹妹——也就是她,一个从未长在徐家的方外之人!
徐玉敏的手从拂尘上移到自己尖俏而柔润的下巴上,眸底微微透出几分嘲弄之色。
难道她看上去真的那么好拿捏吗?
目光不期然地落到院中警卫森严的兵丁身上,徐玉敏嘴角轻扯,这样的严阵以待,与其说是围守徐家众人,还不如说是防止她现身后再生波折。
这次她果然是被亲人坑了啊,把从不曾亲自抚育过的女儿当祭品一样献出去,做起来肯定是不会有什么愧疚或犹豫的。
徐玉敏轻轻扫了强做镇定的父亲一眼,手中的拂尘在空中甩了两个漂亮的弧度,然后玉唇轻启,声音清清亮亮地道:“好吧,为了还报父母的生育之恩,我答应嫁人。”
徐常礼并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有几分愧色地看着小女儿,“是为父有愧于你。”
徐玉敏微微一笑,道:“无妨,从此之后,我与徐家便再无瓜葛了。”替嫁以还生育大恩,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她听进心里了。
徐常礼脸色一白,身子微微轻颤,双手扶在桌沿稳住身子,声音带着压抑的苦涩,点头道:“这样也好。”
徐玉敏自椅中站起,转身朝外走去,口中道:“我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府中应该有让我休息的地方吧?”
“来人,送小姐回房休息。”
随着徐常礼的声音响起,外面立刻有人应声。
徐玉敏走出书房的时候,那位仆从已经躬身候在外面。
跟在仆役的身后缓步而行,徐玉敏并没有多少闲情欣赏徐府错落有致的景致,被太多人关注实在不是件让人愉悦的经历。
走进那间被红色充斥的绣房时,徐玉敏的眼睛有片刻的不适应。
从有记忆起,她的世界便是素淡而清净的,没有俗世的纷扰,也少了红尘的喧闹,在那样的环境下,人的七情六欲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跳出三界外,不在红尘中。
徐玉敏一直这么想自己的师父,今天却突然发现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她也是这样的形象。
低头看看自己的月白道袍,再看看这满室的朱红,她突然有种强烈违和的感觉。
在她倚窗怔然出神的时候,下人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沐浴的一应事物。
“婢子伺候小姐沐浴。”
徐玉敏眉头微蹙,“不用,都下去吧。”她不需要这样变相的监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徐玉敏双手抓在窗棂之上,极目远眺,突然有种墙内、墙外是两个世界的错觉。
在步入京城之前,她从未想过在这里等待自己的会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局面。步入徐府之后,她才惊觉以前闲云野鹤的生活恐怕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嫁人?”一声轻喃自唇瓣间逸出,徐玉敏的眸子微微眯起,轻轻吐出了一口胸腹间的浊气,伸手拉上了窗扇。
隔绝了外人的窥视,她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抹类似凄惶悲凉的神情。
亲情,原来是这般的令人心寒!
三日后,当朝礼部尚书的千金出嫁。
一方蒙头红巾隔绝了外面喧天的鼓乐与鼎沸的人声,看着脚上的红绣鞋一步一步迈出去,走出徐家,走向外面前来迎娶的大红花轿,徐玉敏突然之间觉得十分好笑。
她到底是为什么来京城?
难道就只是为了替一个自私任性的官家千金弥补错误吗?
脚步停了下来,保持着一只脚踏入花轿的动作。
徐玉敏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办呢?
而随着她停顿时间的延长,众人的目光也聚集了过来,更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桩婚事一波三折,竟然中途还更换了新娘,足以说明有内情。现在新娘子临上轿前又出状况,更印证了事情不单纯。
一走了之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徐玉敏心下叹了口气,另一脚慢慢地抬起,上轿,落坐。
在轿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几日,一切的一切都让她那么不适应。花轿要去的地方,只会让她更不适应,徐玉敏的手握成了拳。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路吹吹打打、热闹无比的迎亲队伍也顺利地绕着城内转了一圈,然后安安稳稳在七皇子的平王府前停了下来。
轿子一落地,徐玉敏便收敛了心神。
“王爷,不可……”
随着一声惊呼,一股大力自外扑入,徐玉敏本能地做出闪避。
她自认闪得够快,只可惜,还是被一双大手拦腰抱住。
“你是我媳妇?媳妇,我要看你长得好不好看。”
一道清润又透着率性天真的声音响起,徐玉敏讶异方起,眼前突然一亮,蒙在头上的喜帕已被人扯落。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俊逸中透着清秀的脸,黑如墨,亮如星的一双眼眸却带着稚子的天真。
徐玉敏心头疑云顿起,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龙辰昱伸手拨开掩在她面上的流苏,嘴角勾起,笑道:“新娘子果然很漂亮。”
不知如何回应,徐玉敏下意识回以淡然一笑。
“你是哑巴吗,为什么都不出声?”龙辰昱丝毫不觉得两人现在是以一种十分暧昧亲昵的姿势贴在一起,他的手甚至直接摸上了她的嘴角。
被他这般对待徐玉敏笑不出来了,僵着身子不敢乱动,粉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红了起来。
“王爷,新娘子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您还是先出来,还得拜堂呢。”围观的人适时出声替徐玉敏解了围。
“拜堂,我要拜堂。”龙辰昱兴奋地钻出花轿。
徐玉敏还来不及有什么想法,喜娘已经掀帘钻了进来。
喜娘沉默地帮她重新盖上喜帕,然后搀扶着她下轿。
脚步从红毯上一步一步迈过去,完全无视周遭杂乱的人语,徐玉敏木然地在司仪的唱礼中行完了大礼,然后被搀入洞房。
端坐在喜床之上,她的心思也转动起来。
平王似乎智力上有些缺陷,父亲大人是忘了说,还是根本就没想让她提前知道这个事实?看来,她那个姊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这桩亲事转嫁给她的。
她本来还在烦恼要怎么脱身,又不累及徐家宗亲,现在看来,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房间里静悄悄的,随侍的几个丫鬟一点声响都没有,仿佛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徐玉敏不知道自己还得这样端坐多久,一时无聊便收脚上床,打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