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睡着了一会儿,当她回神,是因为黑马停了下来。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天际泛起微微的白。
雪又停了,不知停了多久。
他仰望着东方那灰厚的云层,看着那天地交接泛着微光之处,然后把缰绳塞到她手里,翻身下了马。
她吓了一跳,握紧了缰绳和胯下的马鞍,紧张的瞪着他。
“怎么了?”
“我受够你这麻烦了。”
这一句,如此突然,让她错愕的瞪着他,却见那男人摘下了原本背在背上的长柄大刀,霍地狠狠以刀背拍了马屁股一下。
“给我滚!”
黑马吃痛,立即四蹄齐扬,往前飞奔。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她惊慌的抓紧了缰绳,夹紧了双腿,防止自己掉下去。
天杀的王八蛋!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她愤怒的在心中痛骂那家伙,一边慌张的试着想控制胯下的大马,或者该说试图让自己待在马上。
老天,她甚至不太清楚该如何让这匹马停下来
黑马带着她快速远去。
他知道自己不该放她一个人,但那匹马已经到了极限,而追踪而来的骑兵队已经就在身后,他用尽了方法,仍然甩不掉他们。时下时停的风雪,只让骑兵队总能及时找到他俩。
那些蒙古人的骑术和追踪术该死的好。
打从第一夜起,他就不敢多做歇息,他清楚那第一波骑兵只是暂时撤退,等拉苏一醒过来,就会派人追杀他。
拉苏不会允许他们因为大雪放弃。
被他挟持,是种耻辱,更何况他还挖掉了他一只眼,拉苏一定会想要宰了他,洗刷耻辱。
说到底,他应该要在有机会时,宰了那个家伙,但当时拉苏是个必须保留的通行证,他得活着才有价值,他只能庆幸当时没有地位更高的将领在场,才让他有了机会利用那家伙逃亡。
他不敢让马停下来,他必须带她远离那座大营,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他需要争取时间和距离,如果可以脱离草原地带,进入北方的山林,就有摆脱他们的可能,所以他在马上吃睡,几乎不停下来。
他原本还怀抱一点点希望,但他太重了,那匹马的体力已经不行,他知道今天他和她就会被追上。
对拉苏来说,她不重要,但他是。
拉苏要的是他,想抓的是他,想宰的是他。
他才是目标,她不是,继续和他在一起,只会让她死于非命。
黑马无法载着他与她摆脱那些骑兵,但若只有她,它的速度会快上许多,她就有可能摆脱追踪的骑兵。大雪会为她遮掩行迹,只剩她一个人,马鞍袋里的干粮和马奶酒也能让她撑上十天半个月。
她很聪明,很有耐力,她射箭的准头吓人的好,她会活下去的,他知道。起风了,灰厚的云层又飘下雪来。
看着那一人一马快速朝北方山林那儿远去的身影,他手持那长柄大刀,转过身,在风雪中孤身面对那逐渐靠近的骑兵队。
他握紧手中长柄,深深的吐息。
他并不想死,他也不想束手就擒,如果他们以为他会丝毫不做反抗,那就大错特错了。
也许是因为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着,他们没有一个试图拉弓射箭,他猜拉苏要他们活捉他。
当第一骑策马来到身前,正欲开口对他说话,他突然从全然的静止不动,转而冲杀上前,伸手将那在马上的家伙硬生生扯拽了下来。
白雪砰然四溅,和天上降下的飞雪混在一起。
视线变得更加不清,他没有趁机翻身上马,反以长柄大刀将另一名骑兵戳刺下马。上了马,只会让他变成显著的目标,在雪地里,身边有马有人,他就有了遮挡。
箭矢射在马身上,人身上,有些也射中了他,但都只是擦伤,会伤及重要部位的都被他挡下。
他让他们以为可以制服他,引诱他们不得不过来,不得不靠近。
可那些骑兵也不是好与,拉苏知道他身手有多好,派来的都是好手。
他没有数他宰杀了几个人,没有算他把刀划过多少人的喉咙、戳刺进多少人的身体,更没去算他身上到底中了多少箭、被砍了多少刀。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和他们回去,他知道拉苏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得见天日,而他确实清楚,那家伙有太多方式能让他生不如死。
鲜血四溅,染红了纯白的雪,血花溅红了雪花,又落回他身上。
长柄大刀不知何时早断了,他夺了一人的刀继续作战,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倒下来,直到他也不支跪倒在地。
鼻血从他鼻孔里滴落,染红了雪地,然后又被白雪淹没。
唯一还在呼吸的就是他,他试图要站起来,用力的结果只让大腿上的刀伤喷涌出更多鲜血,让他失去平衡的倒在雪地里。
他应该要起来止血,但他没再试图爬起,只是翻了个身,仰躺着。
算了。
他没力气了。
反正就算他站起来,也只是浪费力气,他的肋骨断了,腈部上还插着一把刀,身上也有七八处刀伤、箭伤,每一处伤口都在流血,他不可能拖着这烂身体,逃离下一波来追杀他的骑兵,更不可能光靠这只伤脚,走出这雪地。
第9章(2)
冰冷的雪花不停从灰蒙蒙的天上坠落。
他看着那片片飞舞的雪花,自嘲的笑了起来。
真蠢。
他的行为蠢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憎很他的女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她果然是他的死神,他小小的死神。
但是,他并不后悔。
因为一时的冲动救她很蠢,真的很蠢。
可这是对的,正确的事。虽然很蠢,但很对。虽然会赔上他的命,但很正确。救她,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爽快,多年不曾有过的爽快!
这辈子,他就只为生存而活,可即便活下来了,他也不觉得开心,日子只是持续不断的杀戮,得不到什么。
可这些天,她依赖他、信任他,甚至伸出双手拥抱他,虽然她是被迫的,是因为骑兵队追杀着他们,但那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如今,他总算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肮脏,没那么像头嗜血的怪物。
雪好白,如此纯洁、美丽。
雪花轻飘飘的落下,一片又一片,轻轻的将他掩埋,汲取着他的体温。
好冷……
他思绪模糊的想着,只觉身上每一处伤口引起的疼痛渐渐被那冰冷带走,黑暗缓缓笼罩,替代了纷飞的白雪,他感觉自己开始往下沉,像是将就这样一路沉进深黑无底的阴间去。
死了也好也好
反正,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奇怪的是,在这将死的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别的,却是她在黑夜里,在炉火微光下,背对着他小心擦澡的模样。
那副光景,有种安静的祥和,让他感觉平静。
或许下辈子吧,如果他还能有下辈子的话……
绣夜花了好一些功夫,才终于让那匹黑马停了下来。
她的骑术不好,但这四天同他一起吃睡都在马上,她多少也学会了一些骑马的要诀。
当她试了几次,而那匹马终于如她所愿的停下来时,她松了口气。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从远处传来的可怕咆哮和杀喊声,以及金铁交鸣的声音,那声音让黑马的耳朵向后转,诨身紧绷了起来。
她学他轻轻拍抚马脖子,回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雪仍在下,但那不是她看不见的原因,一座小小起伏的丘陵挡住了视线,但大风带来刀剑交击、马匹嘶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