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镜外的纪非没有挪开眼。
漫飞开来的血花染红了整面铜镜,再看不见纪良的身影,过了许久,她轻声问向一直和她一块儿待在书房中的皇甫迟。“我大哥他还活着吗?”
皇甫迟不语,拨开她因过度施力而握得泛白的手指,拿过铜镜反手搁在书案上。
“是吗?”纪非深吸口气,“我知道了。”
“纪非……”皇甫迟看不清此刻面无表情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两手覆上书房的门扉,皇甫迟一转身就见着了两张担忧焦急的面孔,他对老早就听到房内所言的他们摇了摇头,接着兰总管使劲握紧了双拳,春嬷嬷掩着帕子一路哭回了房里。
当天深夜里,当皇甫迟捧着兰总管送来的吃食进了书房时,纪非仍然保持着今早的姿势坐在书案前未动。
“你……可还好?”
“嗯。”
搁下盛着吃食的托盘后,皇甫迟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身边,见她迟迟不动筷,他忽然想起了她以前喂鹰时的模样。
两年下来已学会用筷子的皇甫迟,夹起饭菜送至她的嘴边,纪非没说什么,只是配合地张口吃下,当他喂完这顿饭收拾好餐具准备拿回去给兰总管时,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
“我大哥之所以会死,是因死在政敌的手上,也是因我。”
皇甫迟旋过身,这才发现她的眼瞳中写满了哀伤,登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上他心头,不待他分清,他又再听她道。
“他等不到我长大进宫去帮他。”
她不该还这么小的,若是她已长大,在宫中身在其位,那么她定会奋力拖住锐王的后腿,不让他有机会将手伸至兵部里,更不会让他动纪良一根寒毛,哪怕是要嫁祸要诬陷甚至是毒杀,她相信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只要她能保住纪良一命。
哀伤中又泛着杀意的眸光,不一会儿就自她的眼中散去,皇甫迟走回她的面前,一指挑起她的下颔问。
“别什么都往自个儿的身上揽,你才多大?再说得远点,凭你一己之力,你又能做些什么?”
纪非握住他的长指,拉开他的手掌将它摊开,轻抚着他冰凉的掌心,他皱着眉,感觉她的指尖像蓬温温又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掌心上缓缓曳过,他忍不住张开五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螓首,“你不记得前些年大年夜里你在镇上瞧见的那些笑脸吗?”
“记得。”
“让那些百姓年年都这么笑着,是我最大的心愿。”那曾据留在她心上的小小幸福,在她这两年间努力鞭策着自个儿时,一直都是她的动力。
皇甫迟的手紧了紧,“这事不能由别人来做吗?”
“我倒希望这世上人人也都能似我这么想……”她扯动嘴角,笑得有些艰难。
“那你就别--”生性自私自利的修啰,想也不想地就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纪非却打断他,恢复澄净的阵子里,盛满了坚毅不可动摇的意志,“我活着,不求能得到什么,我只想让那片刻永恒的停留在百姓的身上。”
“永恒究竟是什么?”这二字,子问说过,其他修罗也说过,可他就从没明白过这--字。
她伸出另一手按向他的心房。
“它就在这。”
当她小小的掌心触着胸口时,皇甫迟像是察觉了危险本能地想要躲开,可它带来的东西来得太快,一转眼间就在里头落了地、生了根,与他饮春嬷嬷所酿的酒时感觉很像,阵阵烧灼灼感,来得猛烈可又舒坦醉人,一个不注意,就在他心底烙上痕迹。
纪良之死,确实是打击了纪非好一阵子。
但生活仍旧被日子推着走,悲伤也好愤怒也罢,日日痛过日日继续过,因此纪非并没有沉湎在这种伤怀的情绪里太久,在夜半无人时分将眼泪抹净后,她便积极接手由太子交托而来的诸多政务,并老是在忙得分不开身时叫皇甫迟去替她出远门。
站在宅邸大门处,远远恭送着皇甫迟再次乘云而去,兰总管一手虔诚地抚着胸口,再次深深觉得皇甫迟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大人。
一块儿住久了,这些年下来,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对皇甫迟的存在感到习惯了,无论是他古怪的问题,还是他那双带着疑问的无辜眼眸,都在昭示了,神仙大人,他是真的对这座人间不熟,因此就算他隔三差五地自嘴里冒出几句令人匪夷所思的问句,哪怕再突兀,他们都渐视为理所当然。
只是小姐最近又在教坏孩子了……呃,是神仙大人。
前些日子,她在书柜里翻出一本关于金石方面的矿书,于是她就推着神仙大人日日外出,替她去高山峻岭间查探矿脉,她甚至还在宅里帮皇甫迟修建了座炼丹房,好方便皇甫迟行事。
身为宅邸的总管,他问了小姐几回,可她也没把探脉的详细内情告诉他多少,反倒是皇甫迟较他干脆,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出门去替她这名凡人办事了,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纵容。
算了,不管小姐究竟想做什么,眼下只要能让小姐开心就好,因此甭管小姐又是如何大不敬地使唤神仙大人,他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只是没过几天,当神仙大人再次踩着祥云归家时,迎接他的,是纪非极度不悦的脸庞。
“这伤怎么来的?”平时腾云驾雾都不会乱根头发的仁兄,怎么这回三天不回家他就带了个战利品?
“打架。”皇甫迟摸摸颊上的小伤,说得很轻描淡写。
“都几千岁了你还打架?当你是三岁的毛孩子吗?”她没好气地接过兰总管过来的湿巾替他擦脸,“同谁打的?”她才不相信他会找凡人做这种无聊事。
“几只龙子。”
“又是龙?你怎么老找龙类的碴?”
“它们挡了路。”
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在纪非给他的地图上所标记的那几座山山脚下,居然住了只被天帝通缉的龙子狴犴,率着一批小龙孙大刺刺地占山为王,死死霸着几座山不肯识相的滚开让他一探矿脉,加上他又素来对神界之兽特别没耐性,所以就不多废话直接收拾了它们。
擦净了他的脸顺道也检查过他的手脚一回后,纪非拿过伤药小心翼翼往他的脸上抹。
“往后受了伤了不要再置之不理,要学会爱惜自己。”她就不懂他为何那么傻,明明就无所不能却从不帮自个儿治治,好像他伤了病了都不会疼不会痛似的。
聆听着她叨叨絮絮的教训,皇甫迟冷不防地从口中蹦出了一句。
“你爱惜我吗?”
“当然。”她以指弹了弹他光滑的额际。
“为何?”他眼中盛着浓得化不开的迷惑,仿佛她带给他的,是个千古不解之谜。
她想也不想就应道:“因我在乎你。”
第3章(2)
在乎他?
生平头一回被人在乎,皇甫迟有些估摸不清此刻自个儿的心情。
独来独往数千年,他对众生的态度向来就是--杀,与不杀。而见过他的众生,不是想要他死,就是想将他大卸八块啃骨噬肉,独独从没有人担心过他是否又吃太撑。是否又不睡觉,还有脸上是不是添了道无关痛痒的小伤。
倘若她的这种心情就是在乎的话,那他呢?
他也在乎她吗?一想到在他空旷的心房里可能搁进了这二字后,就像是有人拿了根羽毛在他的心坎上搔呀搔的,他愈是不想去注意就闹得愈在意,愈是不想去想起,偏又深深镂刻进脑海里,最要命的是,他根本就不懂得她口中的在乎是什么,因他千百年来从未对任何人事物执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