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往来,寿伯不愿得罪人,想瞧那赵老板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来双手同时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阵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听、一面翻本子、还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后某家的老板都已正午时分。
“天啊,一早就这么过啦?唉,愈老愈不中用了……”简直折腾他这把老骨头。寿伯捶着僵硬的肩,伸伸腰干,老眼瞥了瞥两边无所事事的看门仆役,不是滋味地嚷:“站直!打起精神!见了人要会招呼,咱们是做生意的,多少得懂些手腕,你们两个楞头儿……”
“寿伯。”
“该学的东西有十牛车那么多哩,再不麻利些,怎么攒钱娶媳妇?”他念得正兴头,听不见身后的叫唤。
“寿伯。”声量微放,沉稳传来。
“欸,老板有何贵事?”
寿伯边响应,边转身,表情如川剧变脸,眨着一双眯眯笑的眼,待瞧清眼前人,有短暂的错愕,然后,真诚的笑意与惊喜迅速在脸上扩张。
“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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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在城郊购置了新宅,不挺华丽,那练武场却占了三分之一,您知道的,他个性大剌剌的,喜事将近,也不懂得布置宅第,老夫人不放心,一早就过去探望了。”寿伯接过下人端来的托盘,将瓷杯放在武尘桌前。
“义母这几日不是身体微恙吗?怎么又去操劳这些?”武尘眉淡拢。
“身体微恙?”寿伯一脸莫名。
淡淡扯动嘴角,武尘不再追问,已清楚家书中义母那段自怜自艾的话语,仅是想催他早日返家所使的小小手段。掀开杯盖,细瓷相触发出温润声响,一阵清香扑鼻,是龙井茶配虎跑泉,他啜了一口人间极至。
小截蓝皮露出寿伯的襟口,他胸前塞得鼓涨,是那本宝贝留言簿。
“府里向来这么忙吗?”武尘问,视线投向偏厅那端满座的人潮。
寿伯长叹,“涤心丫头对茶树懂得多,更有做生意的天分,她脑筋动得快,手腕也高,陆家茶在她手上像是被吹仙气似的,钱财滚滚来,赔掉的是她的身子,唉……那些商贾,一个个坚持要见她本人,我能帮的有限……”
武尘心一沉,泛着清楚的酸疼,半晌才说:“她镇日忙碌,但成亲毕竟是大事,总该为自己添些行头。”
“添行头?”寿伯又是莫名,待问明白,外头突然响起骚动,极熟悉的骚动。“耶,天要落红雨了,太阳还没下山呢,那丫头竟回府了。”
压抑不规则的心跳,武尘步至廊下,发现原在偏厅等候的人群将一名女子团团包围,他瞧不完整她的人,嘈杂中,她的声音清脆如珠,轻易教人捕捉。
“每盅茶二厘,马先生上回提这建议,我瞧是可行的,下等茶卖这价格,薄利多销,什么人都喝得起……”一只素手持笔,在某人递来的书件上刷刷写字,小小头颅偏向一旁,好似听谁说话。
武尘听见她的笑声,爽朗英气。
“王师傅好本事,连这事也教您知晓,那炒青是新法,涤心也是研究阶段,炒时,茶要少,火要猛,以手炒令其软净,接着略用手揉之,去掉焦梗。王师傅若有兴趣,可拨空走一趟咱们在狮峰的制茶场。”手没停,在连番递来的文书上签写,偶尔停笔,听见她说:“这个价不对,我不能签的,请回去同你们主子说清楚,我与他议的原价不是这样。”
她工作的效率十分惊人,不到半炷香时间,已在前院解决大部分的公事,骚动渐渐平息,还有两名中年男子尚未离去,看来是重要的事欲同涤心商谈。
“涤心姑娘,陆府的碧山烟雨既为贡茶就断然不可贩卖,那是皇帝老子喝的茶,咱们再有钱也只一颗脑袋,朝廷若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叔叔不必担忧,涤心有应对的方法。”她微笑着,“当作贡茶的碧山烟雨让我入了龙脑香料,压成许多小花銙制成龙团凤饼,样子吉祥富贵,味道却偏离真味,但宫中的人偏偏喜欢……”她耸了耸巧肩,眉眼间有股捉弄的顽皮,“唔……咱们辛辛苦苦种的茶,皇帝能喝,百姓没理由不行。”
“江南茶业一向以陆府茶马首是瞻,咱们是怕东窗事发。”另一名中年男子抚着短须,亦有愁色,“要不,把陆府贩售的碧山烟雨改个名字,你瞧如何?”
涤心没立即回答,小小步伐跨上偏厅的石板阶,突然感受到两道温暖的光芒,她不懂,下意识半转身子,她瞧见武尘立在廊檐下、倚柱抱胸的身影。
他看到她了,整个的她,同时沉缅在那朵如花的微笑中,他报以相等的笑。
涤心主动走去,双眸因愉悦眯成可爱的弯度,停驻在武尘面前,她端详着他脸上熟悉的温文和五官,笑开红唇露出贝齿,接着,她又主动亲近拉住他的手。
“大郎哥。”
武尘表情平稳,目光下移,让她挂在胸前的东西吸引。
“何时挂上的?”他静静问,眼神再度望入她。
涤心一手握住胸前纯铜打造的算盘,只有手心大小,故意摇了摇,珠粒清脆撞击,她跟着笑声铃铃。“去年斗茶会,陆府茶和水品蝉联第一,婉姨允了我的。”
武尘稍稍一愣,随即想起将近的喜事,心中已然明白。
“铜算盘有它的象征,义母传给了你,你要好好保管。”
“那是当然。”心形的脸蛋扮了个鬼脸,是外人无缘瞧见的一面,那与她方才处理生意的果断犀利相差万里。“瞧,我随身挂着它,一刻不离呢!同人议价作帐之时,我就在上头拨拨指头,它小归小,却是好用,呵呵……商人重利轻别离,你闻出我身上的铜臭味了吗?”
最后两句语气微异,似有幽怨,但见她笑容可掬,武尘挥开那抹疑云,心已酸涩,没必要再多添一笔,他技巧地把手抽离那柔软的掌心。
涤心也不在意,掉头面对那两名中年人,朗声地说:“两位叔叔提的意见涤心会好生思虑,绝不会惹麻烦,一有决议定会知会两位叔叔,请务必安心。”
有了她亲口保证,两人明显松了口大气。
“涤心姑娘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了。”
接着又应酬几句,那两人才连袂出府。
“寿伯,留言本子。”虽有数不完的工作,涤心语气轻快,心情难掩飞扬。
寿伯慢吞吞将本子交予,忍不住千篇一律的叨念,“早膳搁着就出门,现在大厅还未踏入,茶也没喝上一口,就急急跟我要那本子,你满脑子只剩茶园和生意,偏偏不会照顾自己……”
武尘听了眉微微拢着,不发一语凝视女子清瘦许多的身形。
“好寿伯,早膳我有吃,茶园里的采茶工给了我一粒硬饽饽,午膳我也没忘。”是早上吃剩的硬饽饽。涤心想着不敢说出口,她接过留言簿,又是笑靥如花,心头有盈盈欢喜。
“你这丫头……唉,我吩咐厨房弄些吃的给你。”他摇头长叹,转身离开。
廊檐下独留两人,静默气流里桂花香气在鼻间飘浮,武尘清清喉咙,率先打破这份祥和的清寂。
“你爹爹和娘亲可都健朗?”
“嗯。”涤心点头,眸光如泓,那笑自始至终未离她的唇,“每月我固定上山瞧他们,山顶尚有其它住户倒也不孤单,那儿景致宜人恍若世外,爹爹在院前种了好几株新芽,研究新茶的天分和热忱,我终究不及他老人家。他和娘亲劳累大半辈子,如今可以过过清闲日子,我瞧了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