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长得圆滚滚、像窝窝头的大婶,摇摇摆摆地从胡同小巷里走出来。
庆莳一僵,想也没想,赶紧端着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后头躲着。
她是李大婶,只要看到她,就代表这天绝对无法顺利买到豆汁儿。
她喜欢插队,尤其是插她王庆莳的队,总把她当软柿子欺负。
她自个儿来这套也就算了,还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亲朋好友一块来插。结果庆莳本来可以第一个买到豆汁儿的,却往往搞成最后一个顾客。如果她说话了,这李大婶甚至会拿礼让的八股道理来训她呢!
被欺负怕了,所以一看到她,庆莳不自觉地就会打个寒颤。
她探着头,注意李大婶的动静。只见她在人龙外张望了许久,或许是在找她,好让她又可以钻了细缝,提早买到豆汁儿回家。
可惜得很!庆莳窃笑,今天换了个头高的梅岗,她应当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从头排吧……
可没想到,她正得意时,就看到梅岗那没心机的傻子,见李大婶死瞧着他,竟就冲着她亲切地笑了,算是个有礼的招呼。他难道不知道,他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亲吗?亲得连老婆子都会怀疑他对她们有意思。
果然!李大婶就像蝗虫闻到了米谷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岗滚近。
瞧梅岗的笑容有点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还被挤到了后边去。庆莳叹了口气,看来即便是个妖怪,也逃不过这李大婶的手掌心。
不过,庆莳再看,发现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李大婶的脚好像动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岗以及他后边的人,都开始随人潮前进,有些吃过这李大婶亏的人,见她那动不了的拙样,抓着了机会,赶紧指指点点地笑话她哩!李大婶赤红了脸,把她家乡的土话都骂出口了,压根儿忘了,她曾殷殷叮嘱庆莳要宽容处世的道理,将那里闹哄了一团。
庆莳好奇地细看,发现——
李大婶的脚上竟生了细细的藤蔓,紧紧地箍住她?
这也是梅岗干的?
她想起了刚才在同乐堂处,梅岗也只是轻轻呼了口气,那条路的雪就全化了。
虽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亲眼见到这些,还是教人不可思议。
现在,却又见他从容自在地跟人排着队买豆汁儿,瞧来就像个住在京城十几年的老北京一样,很正常、很市井。这平凡的身影,连她也会忘记他是个花妖哩!
这梅岗啊……到底算不算是个厉害的花妖?庆莳想,他看起来很温和,很护着她,那认真的神情,让他好像很可靠的样子。这份可靠,可不可以帮她逃脱和那药罐子的婚约呢?
庆莳想起了昨晚发生的种种,仍是一身颤栗,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着……
等伙计把长壶添满了豆汁儿后,梅岗提着大壶小罐,摇晃晃地走到了原本庆莳候着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着脸,跟她说方才碰到李大婶的事时,却吓了一跳——
人不见了?
“庆莳?”找不到人,他焦急地东张西望,拉长声音大唤:“庆莳?庆莳?庆莳——”绕着圈,寻着人,又唤又叫,搞得好像她王庆莳被歹人给绑走似的,胡同里的人都在瞧他。
庆莳惊醒,看梅岗像个傻子在转圈圈。她红了脸,觉得没面子,又见他那模样怪可怜舶,好像一个找不到娘、快要哭出来的孩子,她赶紧跳出来唤他。
“我在这儿啦!”
“啊!庆莳——庆莳——”看见庆莳好端端的,梅岗不顾满身东西,冲过来就要抱她。庆莳赶紧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不让他抱咧!这没脑筋的男人,她不过在他眼皮下消失一会儿,就急成这样。
可从没人这么在乎过她……所以,她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在乎、这热情。
她只好跺跺脚,佯装生气,挑剔道:“慢吞吞的,迟了娘又要骂人了!还不快走!”说完,她赶紧跑了,不想留在那儿羞人。
“等等我,庆莳、庆莳……”全身满满都是东西的梅岗,赶紧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儿。
“哇呜……”
后头的哀叫声,让走在前头的庆莳顿了顿,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即使是花妖,满身都挂了东西,走路也没法优雅。瞧他右半边的套裤都湿了,想是这身笨东西让他走得东倒西歪,长壶的热豆汁儿洒出来,被烫到了吧?
梅岗见她回头看他,想笑得让她安心。“没事!庆莳继续走啊!走在前边,我才看得到你。”
庆莳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岁娃娃!”她朝梅岗伸手。“拿来。”
梅岗愣了下,啊了一声,说:“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开始往自个儿的身上摸,好像想摸出个东西。
“你干嘛啊?”庆莳瞧糊涂了。
“你不是想吃东西吗?”梅岗一边摸一边回答:“再等等,我记得……应该有黄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兴斋的,你等等,我拿出来给你……”
“啊?”庆莳不耐烦地说:“不是吃的,是长壶!拿来!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议,先是糖火烧,现在又是那桂兴斋著名的黄米黏糕,这家伙竟都把她喜欢吃的东西给摸透了。
梅岗停下手,看了看庆莳,忙说:“不!不!我来就成了。”
庆莳看着他被豆汁儿烫到的腿,凶他:“你技术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儿也没了,才不给你拿!”说完,她就把长壶提走了。
她的嘴不讨喜,其实,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这么狼狈过,她不想看到梅岗这么狼狈,他只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受苦。
梅岗赶紧挂上东西,紧跟着庆莳。他看了看庆莳被冻红的面颊,见那眉眼、嘴唇还是装得那么倔强,他笑了下,了解这小家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诉她不要客气,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不过说这种话,庆莳只会红着脸念他一顿。他想了想,干脆跟她轻松地聊聊天。
“说到豆汁儿,我是被庆莳用豆汁儿喂大的。”梅岗笑说。
庆莳看了他一下,嗯了一声。
“这豆汁儿真营养,所以我才能再生得这么壮。”他献宝似的再说。
庆莳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岗为什么时常要把她做的小事,夸张美化得很伟大。
她说:“我只是因为冷掉的豆汁儿难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给你。”
“不是!”梅岗难得反驳她的话。“尽管你自己饿扁了,你还是会把那唯一的豆汁儿让给我,我真是被你养壮的!”说着,他挺起他丰壮的胸膛,想证明什么。
“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让给我的豆汁儿就像海一样多。”
庆莳红着脸,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说八道。”
“这是庆莳的功劳,当然要让你知道。”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些事,根本没这么好。”庆莳回嘴,虽然在外人面前,她装得很骄傲,不过她只是做个样子,给那些惯常欺负她的人看,证明她王庆莳出有人疼,这是种虚荣心作祟。
其实,梅岗对她太好,会让她不安。
但这家伙也固执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坚持。“你愿意跟我分享任何东西,甚至以身相许。”
“咦?”庆莳瞠大眼,什么以身相许?
“呃……”梅岗以为自己用错话了。“这不是你们入的说法吗?以身相许,不是一种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