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去到那商铺有段距离,又是朝西,今日是来不及出城了,七小姐离家两个多月,跟母亲弟弟许久未见,需不需要我帮忙安排,让你们明日见见面?”
看,连问题都这样大叔,“不用,不想见。”怕他误会自己是在客气,又加上,“也不用特别见。”
“不用?”
“真不用。”左胜琪很知道含蓄的语言会带来什么结果,想着反正也没有需要博得此人好感,实话实说倒比较合适,“她既然是将军府中的六奶奶,自然有人会负责吃穿用度,我又已经请罪出府,祖母答应不迁怒,只要她自己想开,就没什么好烦了。”
“你这倒是……”
“无情?”
“挺无情。”虽是这样讲,但他脸上却没有鄙夷或者想责难的意思,“好歹母女一场。”
母女一场啊……左胜琪内心忍不住叹息。
来到这里后,她是尽可能不去想起从前的,但这句话却让她忍不住回想。
前生,父亲早年过世,母亲丢下六岁的她,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还把保险公司的千万赔偿金全部拿走,她像个人球一样,在大姑姑家里住一个月,在二姑姑家里住一个月,在小叔家里住一个月,没人比她更懂人情冷暖。
二十岁时,那女人突然出现了,哭着说自己一直想着她,却羞愧得不敢来找,当时自己很矛盾,渴望亲情,又不知道该不该接纳这样的母亲,谁知见面才几次,那女人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说自己欠了一笔钱,债主追得凶,刚好有朋友新开酒店,“只是陪客人说说话而已,一个晚上可以拿五万块”,“反正寒假也快到了,就当帮妈妈一个忙,去做一个月就好”,“可以多认识大老板,又有钱可以拿,哪里有这么好的打工。”
只能说还好她有点常识,一晚五万能是什么工作。
见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答应,那女人开始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说她不孝,后来还打电话去学校闹了一场,直到她报警才罢休。
至于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母亲也好不到哪去,直接让嬷嬷下毒,为了保住自己跟儿子。
想来,她跟原主除了名字一样,都是笨死之外,还有不少共通点——父亲早逝,母亲自私。
她当年拒绝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觉得愧疚,何况田氏与她并没有情感上的关系,若田氏跟原主母女情深,她自然会代为尽孝,但现在真的算了,再者,田氏也不会想见她的,该死的没死,怎么会想见。
“多谢世子爷关心,可是母女的亲情早结束了,也没办法,我生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牺牲一切,照亮别人’,这种伟大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不管她作了什么,她都是我的母亲’,这种话我也说不出来。”
“这种话你以后可别说第二次,要让人听去,只怕名誉扫地。”
“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我不想见,也不想为了博取一个孝道的名声而演出思亲戏码,至于名誉扫地什么的,我没在意过。”
“真的?”贺行之一脸感兴趣,“你差不多也该订亲了,要知道一句好话可以让你从庶嫁嫡,一句坏话,也可能让你进不了名门。”
“众人之口这样多,真要在意下去大概没完没了,至于名门,我真不希罕,不然早高高兴兴绣嫁衣准备嫁给吴大人等着一品诰封了,如果要用毁了一生来证明自己孝顺,那我还是不孝好了,以直报怨就是极限了,以德报怨嘛……”
“做不到?”
“做得到也不做。”
贺行之微微一笑,挺好。或者说,比他想得更好。
他在世袭侯府中长大,龌龊阴暗之事不知道看了多少,不主动害人已经算不错,但若被坑了还坚持情谊,那不是善良,那是傻子。
就拿婶婶裘氏来说好了,风光嫁入贺家,没想到丫头先爬了床,照理来说这种丫头打死就好,婶婶偏生记挂着多年相伴的情谊,又想着陪嫁丫头本来就是准备将来要抬为姨娘的,只不过时间提早了些,便饶了一回。
结果那丫头好运,抢先生下长子,二叔高兴不已,立刻抬为姨娘,又因为婶婶连生两女,那丫头胆子大了起来,凡事抢先发落,几个妾室见这丫头既得宠又生有长子,竟然对她比对正妻还要尊敬。
祖母原本不想管,后来是怕笑话闹出去,才出马收拾,那丫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认错,婶婶心软,又饶了。
结果呢,一年多后婶婶抽斗里被搜出男人的书信,看信上所写两人大抵是上香时偶然认识的,此后初一十五在寺中见面,二叔气得不行,只想休妻,是祖母觉得奇怪,开始一个一个审,一个一个查,后来真相大白,才知是那丫头搞鬼,原来那日被责罚过后,她觉得姨娘之位还是不够,想着把自家小姐弄走,自己就可以扶正。
婶婶没想到一次饶,两次饶,饶出这种滔天恨意,话都说不出来,当时贺行之才八岁,但他记得很清楚,跪在大堂上的丫头一脸惨白,坐在椅子上的婶婶也是一脸惨白。
有种人是对她好不得的,对她越好,她越觉得人家欠了她,越要想尽办法讨回来。
左胜琪“生病”的详情,后来他也查出来了,亲生母亲对自己下毒,她不想见也是人之常情,能直接说出感觉,而不是装模作样说想念母亲,他觉得很好。
还有一点——她刚刚说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她说的是“你”。
虽然只见过几次面,写过几次信,但他大抵也摸索出她说话的惯性,“世子爷”是打起精神应付的时候,“你”才是比较真实的反应,她是真不想见。
至于他会问这问题,当然也不是他好奇,而是听说那日她走得匆忙,康氏也只肯给一辆装箱的马车,她在将军府住了多年,想必有许多当时不得不放弃的旧物,心想,若以“探视”之名安排田氏外出,好歹能帮忙带出一些,却没想到她无论如何都不愿见。
也好,拖拖拉拉大概就不像她了。
不像她……虽然两人接触不多,但她在他心里已经有一个鲜明的轮廓,每一次见面,那轮廓都更清楚。
他觉得左胜琪是个聪明快意的人,而她也完全没辜负他的“觉得”。
真没想到死气沉沉的将军府会养出这样的人,恩怨分明,端丽大器,开心的时候就笑,不开心的时候就不笑,也没想着要讨他高兴——京城中的未婚小姐,哪个见到他不是急着讨好,不急着讨好的大抵只有一种,想要让他留下印象,于是尽可能的高贵冷艳,说实话,比起绕着他吱吱喳喳的小麻雀们,这种一直静静看着他的假高贵更麻烦。
贺行之一直以为年轻姑娘就这两种,没想到出现了第三种,左胜琪。
不讨好,但也不装,他感觉得出来,她真没把他的身分当一回事,所以才会偶而冒出“你”这种称呼。
会说,会笑,会生气,眼神流转,表情丰富,带笑的眼神更是可爱万分——那日奉祖母之命前去探望,原本是满肚子窝火的,可跟她说上一阵子后,气消了。
回到家里不知道怎么着,就是常常想起她大夸自己九妹的样子,明知道她是胡言乱语,但他居然听得十分有意思。
再者,下放到庄子,一般姑娘大抵是憔悴瘦弱,她倒好,还胖了好几斤,况且还真没见过有哪个年轻姑娘被亲娘下毒,被祖母下放之后,还能把自己养得心宽体胖,中气十足。这样的女子,不会是要人呵护照顾的花朵,他自己朝务众多,可不想娶朵娇花,娇花虽美,但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