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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南明烈进到暖阁内房,围在榻边照看的两名婢子忙屈膝行礼、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儿睡得不甚安稳,小小眉头轻蹙,唇瓣抿得略紧。

  她并未有多大动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躯时不时抽颤,鼻中断断续续哼出声音,那声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识清醒时绝不会轻易现出的软弱。

  盗出满身冷汗,仆妇和婢子不敢帮她更换干净衣衫,说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梦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脚踢挣扎得厉害,还把自个儿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着巾子轻轻替她擦脸、擦颈子。

  “丝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轻扇她颊面两下。“醒来!”

  “王爷啊——”老仆妇紧声唤,就见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动静,双臂乱挥,两腿胡蹬,喘息变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将她制伏,连人带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来!”他灵机一动,改以亲人唤她的方式叫唤。

  小家伙不是拿他当娘看,就是冲着他喊爹,要想把她从深沉梦魇中拖出来,必是能深深撼动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仆妇与婢子遣出暖阁内房,上了榻,将裹着锦被的小家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动作不断地抗拒,他干脆长腿一夹,夹得她蹭不开、蹦不了,接着从阔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头圆尾尖、中心微鼓的绿叶。

  这片叶子是他在宫中晚宴开始前,与几位兄弟和皇家女眷们陪母后在御花园里散步时顺手摘下的。

  当时脑中浮现的正是小家伙的脸。

  想起她那日所问——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他将叶子虚贴在唇间,徐徐吐息。

  吹的是当年年纪小小的他头一回听到的那曲叶笛,教他吹叶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赋异禀,将来必青出于蓝,一叶于唇间,能变换出百曲千律。

  他确实是。

  一曲悠扬漫闲情,仿佛说着一个有关春日情怀的故事。

  长音徐缓入魂,短音的更迭则欢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钻,扩染开来。

  南明烈没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过多少遍,是他持叶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软软握住,他才慢腾腾停顿下来。

  垂目去看,看见靠在他怀里、折腾人的小家伙原来已经醒觉,两汪眸子笼罩轻雾,仰望他的样子像只乞怜的、渴望归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乱认,他抢在她出声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皱了皱,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瘪瘪嘴扯出笑。“你是烈亲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师父,阿霖的师父……”

  ……师父吗?

  南明烈心里一凛,楞怔过后,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柔和。

  从纠缠的深梦中脱出,丝雪霖尚有些迷糊,说出的话全凭本能——

  “我把好多古诗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记住了呀。”随即晃起脑袋瓜,吟着:“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唔……两叶不去,将、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脸那样认真,南明烈一时间听懵。

  她略急再道:“还有策论,我想好,可以下笔了,你给的课业……论边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过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写好上交,你教我吹叶笛吧?那时我问你会不会吹,你笑着却不说话,就晓得肯定是藏着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当我师父好不?师父……”

  “你梦中见到什么?”他不答反问。

  “见到……”她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来,砰砰磅磅乱响,我使劲儿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断,可是连草席都挣不开,什么都看不见……”

  南明烈这一刻当真后悔,登时觉得对盛国公府和田氏下手着实太轻。

  田氏如今仅被顾家圈在家庙自省,可没受什么皮肉苦,反观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见她伤势复原良好,努力读书习武,有几回还觑见她跟府里仆婢们笑闹,一切如此寻常,却未料所有的惊惧不安都藏在深梦里,一次次将她拖进去。

  把梦说出,丝雪霖突然静下,眸珠微颤。

  “……我又作梦了吗?”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叶笛,是熟悉的曲调,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张开眼睛就瞧见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唤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后本王会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厉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断,把持棍的人一个个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现,本王便教你叶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够强,才能保护梦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这么做是半迫半诱,要她对那场梦魇下战帖,直接面对。

  “好。”她小脸郑重,双颊被锦被捣出两坨虚红,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此时,浑沉幽长的钟声一声声传来,响遍京畿。

  每年岁末来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半夜子时,受皇家供养的大佛法寺会敲撞铸铁大钟九九八十一响,名为“无病除灾、开泰呈祥”大礼。

  钟响,表示新的一年已到来。

  八十一响的钟声尚未结束,小家伙突然挣开锦被的包裹,两条小臂膀蓦地圈住年轻亲王的颈项,搂得甚紧,脑袋瓜搁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声,淡淡问:“这是干什么?”

  “王爷……师、师父……师父让阿霖静静抱一会儿,我就会很有力气,等会儿再睡着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断,它们不再出现,就可以学叶笛,所以师父别动,一会儿便好,就一会儿……”

  大佛法寺的钟声终于传来第八十一响,余音杳杳,隐约能听到外边大街上阵阵的鞭炮声和欢庆新年到的热闹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这样的年节里也得允百姓们同欢共乐。

  “……师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耳边轻暖暖,是小姑娘软软的气息,南明烈任她亲近贴靠……之所以没有推开,许是因她倔气却可怜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过年,她是否都会从双亲那儿讨得这样一个搂抱?相互说着吉祥话?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师父的话。”

  当师父,甚好。

  总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环在他颈上的细臂紧了紧,小身子莫名轻颤,似乎很开心很开心。

  他听到她轻声笑,鼻音略浓允诺——

  “好!”

  第4章(1)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总踌躇,顶多允诺自个儿会“尽量乖”。

  然后两人头一回一块儿过年的这一晚,他成了她的师父。

  她应承他会健健康康的,会听他这位亲王师父的话。

  当时他以为收拾了这小家伙,终于令她乖了。

  这几年她确实身体健康,被养得结实强壮,什么头疼脑热、咳嗽风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没染上过,就连那个乱棍齐落的梦魇也早已摆脱。

  然而,“听师父的话”一事,她今日可算彻底违诺了。

  秋阳如金的午后,烈亲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岁的小姑娘正冲着她的亲王师父发脾气,亲王师父不理会她,她就跟前跟后纠缠再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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