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要拉上房间的窗帘时,他不经意地望了外头一眼,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他看见远处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块草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动。蓝礼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电话到主屋告诉爷爷时,忽然间一道闪电把视线所及之处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么一瞬,在他因为强光而眨眼之前,那个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帘。
那个……那个是——
他回过神,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去想是不是会被责骂,立刻转身跑出房间,拿起挂在鞋柜上的雨伞就开门奔了出去。
脚踩踏在水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溅起的水花弄脏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没察觉似地不在意,只是笔直冲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终于来到那身影面前,并且唤着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乱,错愕地看着蹲跪在地上的女孩,虽然她已经全身都湿了,他还是将伞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东西。”端木丽低着头,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地说道:“礼走开。”
找东西?蓝礼央想到那个银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吗?我有捡到。”但是放在房间的书桌上。“……我现在带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颤了一下,本来撑地的双手慢慢地握紧成拳。
看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蓝礼央一时也没了主意。还是把伞留在这里,跑回去拿大表来给她?才这么想着,女孩却无预警地用力站了起来,转身就爬上造景假岩。
蓝礼央错愕又惊讶。
“喂……小姐!”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开手中雨伞,跟在她后面。
现在去找大人来帮忙恐怕来不及了,雨下那么大,得先让她下来才行。
不够成熟的年纪,混乱的情况,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却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他甚至开始后悔,如果早一点把小姐的事情告诉爷爷就好了。
“你走开!不要过来!”
在前方的女孩回头怒喊,雨滴打在他脸上,痛痛的。岩壁被雨水淋得湿滑,而他并没有什么攀爬高处的经验,就算岩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几次感觉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还是因紧跟在端木丽身后,才勉强稳下来。
她一定是爬了无数次,把要踩哪里和抓哪里最好最稳,全都记下来了。
终于到达顶端,他四肢撑地,拚命喘气,待抬起头来,立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远处围墙微弱的光源笼罩之下,可以看见岩山顶端被用淡色漆笔写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从左方边缘开始,一排一排的,面积广大而整齐。
蓝礼央贴近脸细看,发现全是同一句话——希望妈妈回家。
……他终于知道她许的是什么愿了。
注视着端木丽趴在岩石上、使劲地用双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迹,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拚命许愿也没用,就算东西找回来了也没用,妈妈就是不会来……”
“你……”蓝礼央想要阻止她,于是抓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用力抬起脸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弄湿她整张面容。
“妈妈离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着,混杂着雨声,表情无比悲痛又难受万分。
她激动地越喊越大声:“我还跟着她走到侧门,她只说她要出门一趟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骗人?为什么妈妈还要跟我说再见?为什么我是看到妈妈离家出走的人?如果我当时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势渐渐变大,凶猛落下的雨水令蓝礼央几乎要睁不开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乱之中,他只能这么说。
“你才不知道!”端木丽用力捶了下岩山,似乎因为觉得他乱讲而情绪更加失控。“知道妈妈是离家出走之后我每天都哭,真的好伤心好伤心!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心里突然有个空空的声音响起,蓝礼央整个人停住动作。
他不知道吗?他……他知道啊。
因为……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也很伤心很伤心。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哭?他自问着。
雨水打得他好冷,仿佛连脑袋也颤抖了起来般。
就算爷爷再怎么严格,也不会因为他在丧礼上哭泣而责骂他。那个时候,参加丧礼的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小声地讨论着,以为他是因不了解死亡的意义才没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永远见不到了。他为什么没有哭?
“——啊。”
一声惊呼让他仿佛从深海里醒过来,吵杂的骤雨声、冰冷的身体将他猛然拉回现实。他看到端木丽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个人成大字贴伏在岩山边缘;他赶紧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时,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赶紧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体在外面了。
结果两个人一起一点一点地逐渐往下滑动,蓝礼央死命挺住。
低头看见女孩想要强忍却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惧的脸孔,他用尽全身力量牢牢地抓着她不放。
有谁?谁快来帮忙?想要喊,却怕一开口力气就会跑到。他紧紧闭上眼睛。
雨声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妈妈发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气。爷爷带他到医院时,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着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里喊着那三个字。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在看到家里摆着牌位的时候,在他拿着香对着照片拜拜的时候,在丧礼已经结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用力呼喊那三个字。
但是,爸爸妈妈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边。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了。
好像有什么被埋得很深很深的东西被挖了开来,蓝礼央的泪水夺眶而出。
“礼……你在哭吗?是我害的吗?对不起。”
以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着歉。听到她的话,蓝礼央才感觉到自己脸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还混杂其它温热液体。身体又开始往下滑了,他低喘着对端木丽道:“要掉下去了。”
“哇!”
话才一说完,两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顺着岩山的斜度,速度飞快地一路跌滑进造景的水池里。
“啪沙”一声溅起大量水花。水池并没有想象中的深,一触到底,手牵手的两人立即拉着对方撑地一起站了起来。
“咳咳咳、咳——”
虽然水深只及腰部,不过这样掉进去当然还是呛了好几口水。
两人面对面站着,因为害怕而始终紧握着彼此的手,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寒冷,身体都抖得不停。
“呜、呜……”女孩低垂着头,肩膀颤抖,哽咽几声,而后,昂首对天空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哇!啊哇——”大概是刚刚的伤心,大概是放下心来,好多好多的情绪,全都堆栈在一起,溃堤了。
蓝礼央的双眸同样不停地涌出泪水。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丧礼上一直低着头,又为什么一直觉得这大房子里的一切都离他好遥远。
因为他没有任何真实感,没有接受爸爸妈妈已经不在的这件事。所以,那个时候他他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