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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页

 

  “你们聊,我去冲个澡。”安德鲁当真没兴趣,放开李红走出去。还不忘回头朝我们挤挤眼。

  安德鲁条件不差,该露的也都露了,奇怪,我的心就是不会跳。李红杞人忧天,而且,担心得很起劲。

  应该让她见见杜介廷。真要担心,反过来应该变成我才对。

  想到杜介廷,记起和他的约会,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光。

  李红用中文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

  我摇头。

  “那你就这样跑来,还找了舒马兹杨?!”她跳起来,“刘理儿,你到底是学钢琴的,舒马兹杨在乐坛上多少也算是个传奇,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没人跟我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咬了一大口苹果,随便嚼两下便吞进肚子里去。

  我特地来柏林找舒马兹杨的,当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大事记”我多少能背一些。不过,李红搞神秘,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舒马兹杨曾经十分风光,独领乐坛风骚多年,然后突然消声匿迹?”李红说。

  我点头。这一点我晓得。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又不是在说故事,李红偏偏来一手故弄玄虚。

  “为什么?”我很耐心地配合。

  “当然是为了女人!”

  李红的表情、语气、态度,全是一副理所当然。

  “你知道舒马兹杨有日本血统吧?”李红又说:“好像是为了一个日本女人,搞得声名恶臭,所以才被乐坛放逐。”

  好像?这么说,这个故事也是作不准的。

  “既然是‘好像’那表示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是怎么回事,对吧?”我连啃了几口苹果,把残核丢进垃圾桶,顺手以手背抹了嘴巴一把。

  “可大家都这么说,不会错。”

  大家都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也得跟着这么说。但我没有对李红这么说。

  “你怎么对舒马兹杨的消息那么灵通?”我半开玩笑。李红学的是商,应该更关心股市的指数才对。

  “我在国内学过几年琴,出来才改学商的。”

  啊?!我望着李红。

  我知道她来德国许多年了。在大城市生长,家乡经济开发早,商业活动蓬勃,生活水准消费指数都不亚于一些国际城市。李红看得多,识见也广,懂得选择对自己前途较有利的方面,倒让我佩服她的决断了。

  “我还在国内音乐学校的时候,舒马兹杨还是国际乐坛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谁知道没多久就——”她又撇撇嘴。

  “听说他那时迷恋上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年纪又比他大,跟他好像还有血缘关系。总之,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创作不出好作品。他音准好,才华惊人,外界一致看好他朝作曲指挥之路发展,原来要接替卡拉杨,接受他的地位也不是难事。偏偏搞出那种丑事,结果伯林爱乐的指挥位置就教义大利的阿巴多给抢了去。他呢,落魄到搞一家音乐学院。”

  “舒马兹杨没那么差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替舒马兹杨说话。

  这种情节太老套、没新意,像煞三流小说的故事。可是听李红这样说,我对舒马兹杨的印象反倒没开始那么偏颇了。

  理由很简单。大凡会为情伤为情愁的男人,都坏不到哪里去。

  我是这么认为啦。看看我家的男人,浪漫得!我只遗憾怎么没有遇上那么一个。

  啊,我是有杜介廷的。这小小的不知足实在不应该。

  “总之,你最好防一点。”李红警告我。

  我只是笑。我可没忘她一开始眼底那抹艳羡。

  “如果是你,你防他吗?”我冷不防问她。

  李红楞一下,眼神复杂。到底老实说:“不防。”

  我又笑一下。

  李红这个人不差,敢爱敢争取,又不怕人说话。虽然谈不上崇拜欣赏,但我还是挺佩服的。

  不过,我还是想搬家的。

  我想对自己老实一点。不习惯就是不习惯,我不想勉强自己习惯。

  第三章

  八点五十九分,我走进琴室。舒马兹杨已经在里头等我。

  一星期三次,舒马兹杨亲自指导我。他有许多学生,事务缠身,忙,对时间要求严格。迟到过三次,这个学生他便不要,没得商量。

  不是开玩笑。这是有过例子的。

  上完课,他要求我每天至少练习两小时。每天。包括礼拜六礼拜天及任何例假日,没有例外。“舒马兹杨音乐学院”不是补习学校,是领有正式文凭的学院,除了钢琴,我还得修习音乐理论。

  那是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出来前,我早已念过;不过,现在是用德文念。

  非常的辛苦。也因此,我已经两整个礼拜没见到杜介廷。

  我放下背包。注意到钢琴上摆的东西。

  “那是什么?”让我傻眼。

  “你不认识?”舒马兹杨斜过脸庞。

  不。我当然认识,再熟悉不过了。我从小就看到大。

  但到底他放一个节拍器要做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停止一切乐曲的演奏练习,重新做最基础的练习,直到把拍子确切地抓准了再说。”

  “啊!”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他的表情凝着,他的眼睛里没有笑,他的嘴唇抿得紧出残酷的线条——他是正经的,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舒马兹杨先生,这……”我吞吞吐吐。不是“羞辱”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这好像叫一个习武十几年、功夫还不错的人重新去蹲马步一样;也像一个研究院大学生,回头去做幼稚园的习题一样。不只是屈辱,是一种自尊的扫荡。

  “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次。好了,开始练习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气吗?非常。

  我不是那种不顺意便轻易要个性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舒马兹杨实在,呃,太过分了一点。

  我呆呆坐着。表面无动,可心里头挣扎得天翻地覆。

  “你在发什么呆?!”舒马兹杨不悦地合掌拍了一下。

  我震了一下,看看他。咬紧着牙,跟着节拍器,从最基础开始。

  听着节拍器单调的嗒嗒声,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学钢琴的那光景。想着想着岔了神,手背忽然轻轻吃痛。

  “专心一点!”舒马兹杨拿着指挥棒,当我出错时,毫不留情便打过来。

  心中那种耻辱更难说明了。

  “我不是小孩子,舒马兹杨先生。”我忍不住。

  “我没当你是。”

  “可是——”我望着他手中的指挥棒。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这辈子最多当个钢琴老师就已经很不错,可是你硬是不肯死心。碍于曼因坦教授的关系,我不得不收你。如果你对我不满,尽管请便:如果你想跟着我,就照我的规矩来。”

  我的心激烈的跳,两旁太阳穴充着血。这个人这样的恶毒傲慢,我一点都不同情他受的那些乐评家恶意的批评了。

  但想想,这原是我最要命的缺点,舒马兹杨的不留情面于我自尊有损,但也有他的道理吧。

  我不需要替他找理由的。但不这样,我怕我会失控;到最后,连到柏林来的理由都模糊了。

  也只有咬着牙忍耐了。

  **  **  **

  天天这样咬着牙关练习,结果很快我就觉得牙根酸痛得不得了。

  所以下课后我没回家,跑到自由大学找杜介廷。我想见他,寻找一点安慰。我想他抱着我温暖我,给我轻轻的吻。

  这时候,他多半会在他惯常去的咖啡馆。果不其然,我在上回我们去的那家咖啡馆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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