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带着冰湿的寒意.我从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里的灯光,由昏亮的宁静直到灭寂.他一直没有发现我;没有发现悄悄伫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变得空洞.我的心,淌着一处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遗忘,我想总该是会遗忘;每每,在深宵难眠的徘徊时,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仰头对天,独自怔忡着.江边潮远.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觉却是光年那么远.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凉得让人想掉泪.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苍俯听我的祈祷.既然总该是要遗忘,那么,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看看他从未会发觉的一直注视他的我──不管结果会不会痛,请不要让我们的相遇成为过去,不要使我们的记忆成为往事,让我哀叹悲泣──上苍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旧──但他眼中始终没有我;一直没有发觉默默伫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夸父追日,永远似的渺茫.
关于我的心情,依旧是难.
***
三个月后,听说江潮远飞卦欧洲巡回演出.我如常地背着狄克生片语,和一个个陌生的英文字单字.
然后……半年后,听说他从欧洲归来,满载着国际盛誉.巡回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听明娟说他跟宋佳琪结婚了,两个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蓝的天空托着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颜色,蓝得那么愁,却便是我宿命的颜色.
又然后,听说他和宋佳琪一同飞卦欧洲……秦时风,唐时雨,多少痴情旧梦成过去.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任何消息……
第四章
每个湿濡的故事结束,总有一幕一声轻叹来自软枝黄蝉。黄蝉无心故事,是造化弄人;主角本是无心如轶枝黄蝉。十八岁的夏天.季节初晴,时而会有一些延续自春寒的残余躁动的季雨.我合上诗集,关上这首“梦中伊甸”,打算拿它来挡雨.
“沈若水!”两年来,免费供应我补习街英文名师家教讲义,交换英语会话炉同组练习条件的同学叫住我.
“什么事?”我回头.
“这个问题,你会不会?”
她趋近我,问我一个分词句和翻译的问题.
我放下书,一一帮她解答.她一边听一边点头,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茅塞顿开.抬头冲着我笑,从桌上一堆混乱中翻出几张讲义杂叠在一起递给我.
“喏!考前的总复习短文阅读测验篇,附有详细的讲解.”
“谢谢!”我也冲她一笑.意外的收获.
“还有──这个!”她另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交给我.
浅蓝色的航空式信笺,封口封紧了.我看看封面封背,蓝我干干净净,未曾透露出任何信息.
我望着同学,眼神疑惑地询问.
“不用问也应该知道是给你的情书!”她笑着解释.“补习班里有个X中的家伙,听我提起你,对你很好奇,想跟你认识,见面聊聊天.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先是看看她,不可置信地,杂点无奈啼笑皆非的表情,把信塞回她手中说:“还有一个礼拜就毕业,离联考倒数五十天内,你想我会有那种闲时间跟心情看这封信?”
跟着抓起诗集和书包转身就要离开.
“别这么绝情嘛!”她拉住我书包,硬是将信再塞入我手中.“你回不回信是你的事,但好歹人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写的信,你多少看看!”
我摇头,瞪着她说:“不行.你想害我落榜是不是?”
“别这么夸张!只不过是一封信,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她紧拽着我的书包不放.
看样子,我不答应,她是不会放我走.
“你很烦呢!”我叹口气,莫可奈何.随便把信夹进诗集中.
她这才松手,咧开嘴,祝我顺风.
廊外下着如我想像的雨,我探出手试沾它的潮湿,想了想,把诗集收进书包中,冒着雨冲进雨中.
转了趟公共汽车回到家,妈意外地,竟然在家.
“妈?你怎么回来了?”她今天到工地帮人做些杂工,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
妈含混地回我一声,吞了几颗药房买来的成药.
“身体又不舒服了吗?是不是感冒了?”我看着妈苍老而布满风霜的黝黑中透着蜡黄的脸;这些年的辛苦劳累全刻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最近这些日子,她常这里痛那里痛,多年积蓄的疲惫一下子爆现出来;身体过度的负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压多年,也一下子全爆发出来.本来就显苍老的身体,更加摇弱虚老.
但她总舍不得去看医生,总是到药房随便买个成药服用就罢.近年来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经快六十岁了,硬是想撑着身体到工地挑砖,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托人帮忙,在一家大楼帮人清洁打扫等工作,偶尔到工地做些杂工,一个月仅能赚得万把块.
没有钱,使她更为焦虑;那张苍老布满风霜的脸总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却无法为她分忧.
“没什么,只是一点咳嗽的毛病.”吃下药,妈轻描淡写带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课?”
“上个礼拜就停炉了.今天只是去听数学老师为我们加强的复习,上完就没事了.”
“哦……”妈点个头,边把药收起来边问:“你什么时候毕业?还有多久?”
“再过几天.下个礼拜五就是毕业典礼.”
妈又点点头,漫不经心.隔一会,看着我说:“今天阿来婶跟我说,他们那附近有家工厂要找个会计,高中毕业就可以,不会没关系,可以从头学,一个月有两万块薪水……”
妈的语气多有试探.我低着头,默默无语.
“唉!”妈对我的沉默哀声叹息.“我们没钱人,念什么书!你就算考上了,妈也没钱供你念,还不如趁早找个工作,学个本事,将来靠自己,什么都不用愁.妈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会肯要──当个会计也不错!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么辛苦,又可以学个本事──”
“妈!”我打断妈的话,对生活的无力难过,也对自己的自私残忍愧疚.“我拜托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学,你不必担心学费的事,我一定会自己想办法赚钱,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读.求求你!妈!我一定要考大学!”
从小到大,我从不曾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和任何东西,我总是抿压那林林总总所有不该的想望:只有这件事,我求了又求,坚持了又坚持.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遥远的距离,上天又离我那么远,这从此我只怕差得更远了,一辈子哀哀哭泣叹息.
虽然说,大学并不是一切;当会计,有个一技之长,也能走个充实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没有在比较,因为两种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灿烂;我只是管我的心答应情愿的那个方向,那个让我愿意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一声长长叹息,不再说什么.摇着头蹒跚地走进房间里.
望着她困顿蹒跚的背影,想着她这些年的辛苦可怜,不由得一阵心酸,为自己的自私残忍感到切切的羞惭和罪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