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远笑笑地,对明娟突然的邀请婉言推拖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晚上我还有点事,不便前往.请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来实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气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远,还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几次目光不经意交会,我都先惊了心.
“若水,你看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着我,弯身在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前.
“这个呢?你觉得怎么样?紫色郁金香看起来满漂亮的.还有那边那些玛格丽特呢?你喜不喜欢?”
明娟是适合花的柔亮明丽女孩.我却一点也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如青春的灿烂花朵.笼统说:“我觉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种喜欢就挑哪种吧!”眼光轻掠过那些美丽的花朵,特别多留恋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蓝的那颜色,蓝得那么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叹息.不忍再看,微偏抬头,遇见江潮远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过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帮忙挑选嘛!你这么说我不是白问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艳的,不知是什么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这个人,真没情调!”转向江潮远,数落对我的微嗔不满.“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从跟我认识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捧过一束花,连杜鹃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远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红着脸,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继续说道:“而且,不只如此,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或和人约会,总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么.女孩子最憧憬的美丽的花和青春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远面前提起这些,我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和窘迫.呐呐地说:“这也没办法啊……我……”
“的确是没办法.我就想不通,怎么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或者邀请你──”
“从来没有?”江潮远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过不去,滔滔又说:“我跟她认识了那么久,我更意外.我总说她不像是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该有的浪漫她都没有──”
“明娟!”我轻喊一声阻止她再滔滔不绝,急着寻藉口逃脱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她嘟嘟嘴,极是不情愿,又没办法.
我再看了江潮远一眼,转身要走,他出声喊住我说:“等等!我送你过去吧!你再到车站等车可能会来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烦你了!”明娟抢先替我答应和道谢.她也担心我去迟了,给盖上个黑星记号.
她催着我的疑却不定.我没有时间再犹豫,低声说:“那就拜托你了,潮远先生.”
他把车开得飞快,却感不到速度的战栗感,平稳中偶尔颠簸,亦只是如两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却.
赶到学校时,正好五点.
“谢谢──”我匆匆向江潮远道谢一声,开了门飞奔出去,冲跑上楼.在彼德森研究室墙上挂的那只古老吊钟摆漾的钟弦漾响前,敲响了门.
进了门,五点正的钟声正好响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接过我的报告.用他那口浓厚的英国腔英语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时间赛跑,对你没有好处.”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赶交上了报告,但觉一身轻爽,海阔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闲起来.却不知如何打发,随即无从起来.茫茫走到大门口,无意中,惊见江潮远依然在那里得着.
“江……”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赶上了?”他含笑问.
我轻轻点头,内心轻轻在颤抖.
“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含笑又是一问.
我又是轻轻点头.
这次,他以平缓的速度开动着车子,车行的平稳无所觉,一如他惯带的远淡表情.我们默默,没有说话,偶尔目光相对,依然无言.
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车行探照的一条条流灿的光带.他没问我该往的方向,我也没有提醒,车子在马路上奔驰了很久,绕过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车水马龙的闹区,他突然停不车.对我淡笑下,打开车门出去.我没动,什么都不去想,怕破坏这小小的片刻幸福.
隔不久,他回到车上,看着,递给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别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淡远.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沉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来的声响.“明娟说,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朵、对你邀请,但我想不是没有,而是你不愿意.今晚,你愿意接受这朵玫瑰和邀请吗?”
我说不出话,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欢吗?”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远淡.“还是你另外有事?已经有了其他的邀请?”
“不!我喜欢──”我猛摇头,脱口轻喊出来,接过那梗深紫的玫瑰.带一些难说出口的艰难,说:“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潮远先生……”
梦啊!那又凉又远的梦,我一直不敢奢求的梦……江潮远微淡一笑,印象那样凉凉远远……那些散乱四佚的往事,那久远以前的曾经,那说过要遗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没而来.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远引我到火炉边,点起壁炉.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觉.
整栋房子看来是特别设计过,别异于一般钢筋水泥的冰冷现代化大楼和公寓,拥着温暖的壁火,独立遗世在市尘外.
窗外不远,我暗暗伫立过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闪烁.当年那些暗自流泪的叹息,随着十二月的冷风吹拂,似乎依在风中徘徊.
“要喝点什么?”江潮远注意到我的视线,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么,喝点葡萄酒好吗?”
当然好.只要是他给我的,不管什么,我都觉我好.
他给我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走到琴边,随手弹了几节和弦,往我笑来,问道:“要试试看吗?”
我摇头.退缩里有不可说的卑却寂寞.
他没有勉强.突然弹奏起来.琴声哀哀,是我初识的那曲悲凉.我走到琴边,幽幽的琴声伴着悠远的心情,不由得叹息.
“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为什么会那么无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时他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凉.而今我不再是那时的女孩了,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听它辞句里的意思吧?”江潮远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对英文辞句的了解.略略退身,让出空间,重又问说:“要试试看吗?”
我还是摇头.“我不行的.”
他静默半晌,突然说道:“那是也是像这样,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没来.隔几年,我再回国,演奏会上为你留着的位子也又空着,一直没能再见到你……”
我以为他已经遗忘,乍听见他提起,酸楚的泪蓦然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当年你还那么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凉.“没想到那个小小朋友已经长得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