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钢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沧凉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脱下风衣,覆盖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刹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冲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沧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摸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
我举起手朝他挥了挥,仿佛在做一种无言的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雨帘,但见他的表情似乎糊开,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摆摆手,身形慢慢被淹没在雨中.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是否算是往上推进了一步,缩短了几尺距离?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
捧着那张让我觉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而那个日子,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它姗姗来迟,像是在说,我所有心情的起伏,与它且又何干;它睥睨着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讽我矛盾不安与且不定的情绪.
我其实还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旧冰凉若水,只是,耳畔时而会响起那忽远忽近的海潮声.江潮奔流的回响,像在呼唤,又如回音,拨动了我心底的那根弦──那根,若经拨动,便会执着地寻求应和与回音的那根弦.
听到最初与最美的那个海潮声,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将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浪涛,只会回应最初的那呼唤;我知道,自己跌进了一个意外的情愫里,那是命运的陷阱,布满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该陷落下去的,却还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运总是和人开着阴险的玩笑.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逃脱不了命运恶意的拨弄.它引诱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后在一旁讪笑和窥视,嗤笑我的愚蠢,等着我悲哀的眼泪,再用那些悲哀无奈拱筑它阴暗的传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应该踏进这所大得让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园里,却还是那样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这离我,是太遥远的世界;接近了,徒让自己觉得伤悲.
“沉──若──水!”正当我不知该如何,一帧意外的人影挡住我.“果然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明彦?”连明彦只手提着小提琴,只手钭插在裤袋里,一身少年的傲气.明娟父母从小就刻意栽培他们,明娟从小就学钢琴,也练过小提琴;连明彦专攻小提琴,间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风.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娟呢?”问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动小提琴,一脸嫌我废话的表情.
“当然是来上炉练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这所大学任教,本身又是学音乐的,托聘同系的老师指导他的琴艺,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呢?”他接着问.眼神里,有一种过度自信与成熟的不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那家伙不是没事就跟你搅和在一块吗?我还以为是她硬拖着你来的.她没跟你在一起吗?这倒稀奇了.”
我总以为,学琴学音乐,是上层社会表彰于形外的一种身份表征,代表一种气质和教养;也总以为,那就等同于华丽优雅和温文儒雅的代名词.连明彦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像;他显得很有自我的主张个性,超越他年纪的霸气性格.
“我有点事情,所以……”
“什么事?”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内,拿我当同辈看待,语气半带着强迫.连明娟那个姐姐他都不当是一回事了,更何况是我!
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回避着.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下意识抱紧手上的纸袋.袋子里,收着要还给江潮远的风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审视地打量着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纸提袋.
“你不是要去练琴吗?时间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开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什么?”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纸袋.
“没什么.”我不给他瞧,移到身后.急着想逃开他.“明彦,我还有事,那就──”
“等等!”他拦住我,不让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什么事,我陪你.”
“不行!”我脱口而出.苦笑说:“难道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吗?干嘛跟着我!”
连明彦是自体会发光的星球,负等的亮度,烧得我的眼会痛.我无法直视他.
“就是没什么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约会对吧?约在那里?对方是愣头愣脑的大学生吗?”他一迳自以为是,边说边往我靠近.
我往后挪开了一步.我习惯和别人隔着距离;那个生物性的隔阂,是我跟这个世界天生的距离.
“干嘛!”.他抓住我,有些恼怒.“我身上又没有瘟疫!”
“对不起!我只是习惯……”我挣开他.十四岁的他,不仅有着超越他年纪的高挺,更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早熟个性与早显的傲气;一如我早显沧桑和忧郁.
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但他却只是站着,盯着我.
“你知道吗?”他不笑,不带任何表情.“你是个无趣的女孩,比莫札特还乏味.”
“啊?”我错愣住,一时意会不到他的话.隔一会,这些话才传进我大脑,开始起作用.
“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吗?”连明彦的声音冷如冰,态度也很冷漠,表示他是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笑跟哭差不多,随身带着一把尺测量着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才十五岁,就一脸二十五岁的沧桑冷淡,对什么都好像无动于衷、没所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也算是青春吗?”
我别开脸.何止他不懂,我自己也不懂.何以同样的青春,却有那样落差甚大的存在?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不得已.我像那片天空,和它同化成忧郁的颜色;生死都是一团槽,生和灭、光灿或黯淡,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掌握.我无法向前看,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未来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改变我的人生,拿什么交换现实的梦.憧憬太遥远的虚幻,对我是无意义的;编织太美的梦想,对我又是奢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