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连酷酷的大卫也稍稍露出一丝笑容。西村是同性恋的大本营,他们在这里昂首阔步,虽然明知争取“认同”的吊诡,但因为现实环境的关系,他们还是需要别人的认同。
“我们就住在你楼下,有空欢迎过来喝杯咖啡。”比尔笑吟吟的,出乎意料的热情。江曼光耸个肩,不置可否,她正打算往上走,一个有着黑人抢眼轮廓,淡棕亮肤色的女孩和她探身而过,不小心手臂撞着了。
“干什么!你走路役带眼睛啊!”对方翻个白眼,粗声粗气地瞪着她,口气很恶劣,一脸瞧她不顺眠嘴巴咕哝说:“搞什么,又来一个东方人……”
“我的视力好得很,是你撞到我的。”江曼光不愠不火。错不在她,并不道歉。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忙不迭就先道歉吧。恢复了记忆的她,并没有恢复以前的温顺,不,她是越来越不温顺了。想想,她会被那帧曼哈顿的夜景吸引,潜意识是想脱离一切吧。很多的故事太陈旧,类型相同,她的故事也一样。那就好像星光一样,在地球上的我们看到的时候,已是它几百万年以前的青春。
“西碧儿,你别乱找人出气。怎么?是不是试镜又没通过?”比尔似乎跟这个叫西碧儿的女孩很熟,语气带点数落。
西碧儿没有回答,只是皱起了眉。光看她那表情,就可以了解一切了。比尔安慰说:“别灰心,下次还有机会的。”
西碧儿闷不吭声,头一甩便下楼去了。这种挫折和沮丧是家常便饭,发泄发泄,日子还是要过。她的态度这么冲,比尔也不在意,对江曼光解释道:
“你别在意,她只是心情不大好。”
江曼光没说什么,没再打招呼,便往楼上走去。除了观光客,纽约通常只有两种人:成功者和追梦的人。追梦者多半处在失败的边缘,再来就大概是像她这种看似在追求什么,其实一事无成的浪荡者。说不出为什么她会来到这大都会,在凤中飘飘荡荡。
三楼上站了一个女孩,也是东方人,笑得怯生生,看见她,原本就挂在脸皮上的笑容,更加泛开,带一点无辜的柔弱,甚至连说话也带着又期待又兴奋又怯生生的可怜味道,用的是中文。
“你好,听史毕柏先生说今天有个东方女孩要搬过来。就是你吧?他还说,你跟我一样都是来自同一个国家。我听了好高兴,一直很期待啊!我叫洪嘉嘉,你好!欢迎你,我就住在你对面这间。”
史毕柏就是那个犹太房东,看来还真多嘴。
“你好,我叫江曼光。”江曼光不冷不热地回个招呼。她并不坚持用哪种语言,既然对方用的是中文,她就跟着用中文回答。只不过在异乡听到这熟悉的语言,她并不特别的感动,天涯总有飘浪的人,对所谓的异故乡,她已经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看见她有回应,态度似乎还算友善,洪嘉嘉好似受了鼓励,走近了一些,又带着微笑说:“我在这附近念语言学校,你呢?也是来念书的吗?我才来四个月,对这里还不是很熟;不过,如果你想到哪里逛逛,我可以帮你介绍,我们可以一起逛街。”
“谢谢。不过我习惯一个人逛街。”江曼光并不领情,但也不敷衍,这样想就这样说。当然,洪嘉嘉对她的友善态度没什么不好,她并不排斥。
“这样啊……”洪嘉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但随即又浮起笑容说:“不过,没关系,看你什么时候想找个人一起上街,你就尽量来找我,平常除了上课,我多半都在。”
“是吗?”江曼光不是很感兴趣,一边摸着口袋找出钥匙,避开洪嘉嘉的笑脸。
洪嘉嘉有一张可爱的笑脸,个子不高不小,笑起来两旁的梨涡若隐若现,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很可爱,有一点怯生生的柔美羞涩。然后,理所当然地,会觉得她柔弱,那时常挂在嘴旁的浅笑,那么无言,是那么的楚楚动人。如果人有爱护弱小动物的本能,一定都会对她放不下。基本上,她和柯情妮是同一型,但她多了一股怯主生的气质。欲言又止地,叫人搁不下。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看江曼光的反应那么不对劲。洪嘉嘉有些讪讪的,但她的笑容没褪,只是抹了一层默默承受的不安。
江曼光心一紧,别过头去。她不懂,洪嘉嘉为什么要那样笑。笑得让人替她心酸。她可以不笑的,那让她想起过去一些种种……她总是摆着一张笑脸,笑得脸都僵了。是谁对她说不要再那样笑了……啊!杨耀。
她不禁想起在温哥华机场时,当她改变主意,决定到纽约时,杨耀那一脸错愕又气急败坏的表情。他不放心她一人只身到纽约,甚至“不准”她上飞机,但她没听他的话,临别时,杨耀只叹了一声说:“你真是任性。”她低下头,低低地要他让她任性那么一次。关于失忆的事,和她母亲的种种,甚至杨照,亚历山大,胶结成一团混乱,存在很多的难解。离开远一点,让心情沉淀,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杨耀也了解吧,所以他才没再说什么。她其实有些感谢他的。当她发生什么事时,在她身旁的总是杨耀。他好像是她的守护天使,总是那么凑巧。
看她失神发呆的样子,洪嘉嘉忐忑地又问:“对不起。我一定打扰了你,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
江曼光回过神,看她一眼。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对我道歉。”她对她的笑容几乎要觉得不忍,甚至有些不愿,下意识想避开。
“可是……我……”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的反应,洪嘉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脸上仍是很歉疚又带包容的笑。
“如果你不介意的活,我想休息了。”江曼光顶开门,站在门口,反身面对洪嘉嘉,意思很明显。
“啊,对不起!”洪嘉嘉连忙退开几步,不住地道歉。
江曼光慢慢关上门,将那依然没有收敛的笑容隔绝在门外。她想一个人好好睡个觉不要沽惹那等面目模糊的微笑。
窗外还是日正当中的太阳,她拉下百叶窗。纽约的第一晚,她睡在一间廉价的旅馆,在一屋子的晦暗和警车断续鸣划过的嘈乱中度过。时间感变得迟钝,失神的看床边大江东去,仿佛飘滚在蛮荒的日夜,清清楚楚感受到“个体”这个存在。越文明的社会越让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分工得那么细,躺在辨不清方向的晦暗里,空气中全是冰冷陌生的分子,她第一次那么渴盼,下定决心,不压抑自己,不委曲求全,照自己的意思完完全全地释放一一:即使是内心最黑暗的、最恶劣的、最丑陋的部分。
第一次,让她的生命中生活里,只考虑她自己,不为任何人着想,她是最高最伟大的存在。
☆ ☆ ☆
一觉醒来,乍然一片黑暗压来,间杂闪烁的虹斑似灯光。江曼光瞪大眼睛,一时搞不清楚身在何处,慢慢才想起来。她吃力地爬起来,赤脚走到窗边,用手指拨开百叶窗。对面公寓几户窗台亮着萤火虫似的灯光,各家各户传出没有节奏性的高频噪音,从这头传导到那头,还有电视声,模糊不清隐约吵闹叫嚷的声音。她放开手,弹回百叶窗,看样子她睡过了一天最精彩的时光。日落后的纽约,除了酒吧、俱乐部和百老汇,是没什么好逛的。她抓抓头发,拿起电话,算算时差,东京现在应该是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