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傅云生望向远处那道轻盈的倩影,目光深沉。
若她果真是朱长青的女儿,宋殊华便是她的前任未婚夫,既是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宋殊华想必认得她。
两人重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傅云生发现自己颇有些介意。
齐北方边境第一大城雍州城,正是都督府衙的所在地。
腊八节这日,朱妍玉姊弟随着傅云生一行人乘坐马车下山入城,搬进了城里的都督府。
朱漆铜钉的大门,门前立着两座石狮子,前院一排敞亮的议事厅及外书房都算是官衙,供处理军政之用,后院才是生活起居之处。七间七架的正院,两旁还有三重厢房、三重耳房,整座都督府按照规制建造,自有一股森严凛然的气势。
朱相宇被留置在前院,和都督府的小厮们住在一起,她则是被领进了靠近正院的,处后罩房。
春柳表示,这是都督大人特别为她安排的住处,异样的口吻令朱妍玉不得不猜测傅云生似乎是为她开了个特例。
后来她才辗转打探到,由于都督府尚未有女主人,这座正院除了傅云生几个大丫鬟,平时不许任何女人出入,而她一个马僮,却跟春柳她们住到一处,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幸,也难怪春柳见到她时,会忍不住在眼中闪烁过一丝妒意。
不过,她可从来不想要这样的“荣幸”啊!傅云生安排她跟大丫鬟们住一处,莫非也把她当成了贴身侍女看待? 虽说她就是个官奴,地位比春柳这些军眷出身的良家女还不如,但她从没想过除了伺候马之外,还得去伺候一个男人……
连续数日过得忐忑不安,傅云生却未如她所想,召她去做一些丫鬟服侍之事,只是让她照管从马场一并带回来的流星和吹雪,除了换个地方住,她过的生活和之前并没什么不一样。
朱妍玉总算安心了,心一定下来就开始对周遭的环境好奇起来,闲暇时四处走走转转,邻近后院一处占地广阔的园林都被她逛遍了,也认识了几个在府里工作的下人,听了不少流言八卦。
比如都督大人之所以赶着回到府里,除了打算在府里过年外,最重要的是等着迎接京城派来的巡察御史和监军太监。
据说除了都督府里忙着准备招待客人,城里的百姓也致力于清扫环境,将整座内城整治得焕然一新,务求绐皇上的使者留下一个好印象。
由干府里的掌灶者和马场那位大娘的厨艺有得拼,做出来的东西绝对称不上色香味俱全,因此府里除了日日流水似地抬进鸡鸭猪肉等各种食材,大管事的娘子最近也急着从城里几间酒楼借调上得了台面的大厨。
朱妍玉对做菜有几分兴趣,倒是很想跟着酒楼大厨打打下手,学得几招,这日溜进厨房来,正想跟厨房的主事者拜拜码头,眼角却瞥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身姿婀娜,面容秀丽,虽然穿着粗布衣裳,脸上也不掩憔悴之色,朱妍玉仍是一眼就认出对方正是不久前还名动京城的名媛贵女,余秀雅。
她竟也来到这都督府里……
朱妍玉胸口一紧,连忙转身就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朱妍玉!是你吗?”余秀雅扬声唤,嗓音早已不复之前的娇嫩婉转,带着些许风霜。
朱妍玉身子僵住。
余秀雅踩着碎步追过来,转到她身前,打量她清丽的容色,唇角嘲讽地一撇。“果然是你,看来你在脸上故意弄的那丑斑都消去了。”
余秀雅不傻,自然明白朱妍玉刻意扮丑是为了求流放的路上能不招人眼,只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是丑是美不都一样只能堕落风尘!
“我以为你跟你弟必然是死路难逃,没想到你竟有能耐逃出生天。”余秀雅眯了眯眼,心下堵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为了给自己找个比较好的栖身之处,她一路和几个兵爷虚与委蛇,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将她送进都督府来当个奴婢,不必去那铁甲营的红帐蓬被千人骑万人枕,可朱妍玉这个逃奴凭什么?她是怎么攀进这都督府里的?
“把你弄进府里来的人知道你逃奴的身分吗?”余秀雅问得犀利。
朱妍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韵凌乱,她想自己是该编个故事取信余秀雅,还是干脆给她银两,赌赂她不揭穿自己的来历?
正寻思时,一道清冽冷淡的声嗓如冬日的冰珠掷落——“在做什么?”
她一凛,回头一望。
傅云生高大挺拔的身影如松柏凌风,俊容淡漠而高冷。
他的现身吸引了附近几个下人的注目,纷纷跪下,从未见过北境军神的余秀雅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身分,同样慌乱地跪下。
只有朱妍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傅云生凌厉的剑眉皱了皱。“发什么呆?还不快给本都督过来!”
一声令下,顿时彰显了朱妍玉与众不同的待遇。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
傅云生不再多看朱妍玉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去,朱妍玉一凛,急急跟在他身后,低眉敛目,像个听话乖巧的小媳妇。
她没看见身后余秀雅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瞪着她的背影,眼神满是难以形容的妒恨。
傅云生看着像是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还穿着军服,罩着风衣,英姿勃勃。
他领着朱妍玉一路回到正院,敞亮的厅堂挂着牌匾,上书“一风堂”三个刚劲雄浑的大字。
朱妍玉盯着牌匾,一时恍惚,颇觉好笑,这名宇怎么让她想起某间拉面店呢?
傅云生仿佛察觉身后的人儿脚步突然凝滞,回头射来两道犀利的眼刀。
朱妍玉一愣,连忙收凛思绪,暗自着恼。
现在是胡思乱想这些事的时候吗?
她定定神,朝男人送去一抹讨好的微笑。
傅云生眉宇一抒,转头不再看她。
接着两人穿过一扇月洞门,走上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通道,两旁松柏长青,绿荫浓密,一个转弯,豁然开朗。
朱妍玉瞪着眼前一栋三层高的小楼,不敢置信。
若是她没想错,这里应该是傅云生的私人书屋,她刚住进府里时,春柳便曾严正警告过她,这位于正院左例的“松柏园”乃是禁地,平常都督大人都是于此处起居,闲杂人等不得踏足。
他怎么直接将她带来这里了?
进了屋内,她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地等待。
男人卸下风衣,大马金刀地坐上座椅,喝了杯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久久不发一语。
朱妍玉越发紧张了,鬓边悄悄地冒了汗。傅云生该不会听见余秀雅说的话了吧?他是否打算质问她的真实来历?她又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刚才拦住你说话的女人是谁?你认识?”
果然来了!
朱妍玉止不住心脏怦怦地跳,几欲迸出胸口,冷汗无声地浸湿了她细细的鬓发。
“我不……我不认识。”回话的嗓音是连她自己听了都心虚的低微。
说谎!
傅云生盯着她,自然看得出她正处在全身紧绷的状态——小脸发白,菱唇轻颤,如经风雨摧残的花蕊。
连说谎都不会,真是个笨丫头!
可就是这样的她,为了替弟弟和自己求一条生路,能够在那样的腥风血雨中,对着杀人如麻的他提条件——
“我会养马。”
至今他仍记得当初她分明惊惧却强自压抑的模样,大着胆子抱住了流星的马腿,当着他的面安抚了他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