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白捡来的人生(1)
西城门到点开了,开的是平常供百姓进出的小门,同时九重城里的鼓楼也响起鼓声,需要上朝的官员或骑马,或乘轿,往皇宫而去。
城门口的门卫随之换班。
平安坊石灯街的馄饨摊依旧风雨无阻的出摊,袅袅的烟雾蒸腾出勾人食欲,拢着袖子经过的行人也免不了多嗅了那么几下。
除了这个,还有人家清洗夜壶的尿骚味、主妇们起炭炉准备早饭的炭烟味,婴孩哭啼,各种味道声音,交织着晨光,在初秋坊市之间,揭开底层百姓生活的序幕。
几个负责清扫街道、城门口的汉子在每天扫街的活儿结束后,照例掀帘子进尤三娘这间热食摊子,流过汗后,一大碗暖肚的热汤配着香滑的肉馄饨,这是穷苦人的早饭,一大碗肉馄饨,可抵半天的饱。
尤三娘的摊子不起眼,生意却是不恶,一碗两文铜钱的馄饨,个头大肉馅多,管够又管饱,可也因为这样,赚的钱只够糊口,要说剩余,还真的没有。
往常摊子上就她一个人忙活,从馅料到包馄饨,入锅和盛碗端送,结帐收拾到清洗全部的杂什器具,都靠她一双手。
不过,这情况自从多了个帮手,价钱也为之调整到一碗四文铜钱,那生进二十四气馄饨甚至要价一碗一贯钱,还限量,这生意就明显有了改观。
基本上物价上涨,客群不是会为之流失?
然而尤三娘起先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吴大叔,这是你要的泼辣大馄饨,不用我多介绍,泡菜就在你右手边的小坛子里,吃多少都免费,花椒酱、榨菜随便加也没问题,你慢用啊!”一把可以称得上是天籁的嗓音响起,背影纤细的女子正将热腾腾的大碗公往挑担子粗汉坐的桌上放。
她黑润的乌发全数盘起,以琥珀色的玳瑁簪子固定,但鬓角和后脑的散发少量的梳下来,回过头来,一张白瓷脸儿,琥珀色眼眸,温润如琉璃,看似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下颔线条完美无瑕,最令人惊艳的是那唇形如此美丽,不管是轻启唇齿还是沉默无语,仿佛都在诉说着河岸边莲花盛放、水声婉转的故事。
这样一个清丽女子,只要看见的人莫不多瞧上几眼,遗憾的是,她单薄的身下使的是一架木制轮椅。
也就是说她是个瘫子。
不过你如果想同情她就省省吧,她虽然行动不便,以轮椅代步,却将轮椅使得行动自如,即使摊子的空间称不上充裕,也能动作俐落,尽量不让客人多等片刻,常常让人以为那轮椅只是她懒得走路用来偷懒的工具罢了。
在她以为,让客人多等片刻,馄饨糊了就难入口了。
而所谓的泼辣大馄饨是掺有大量的番椒、辣子、黔椒等的调酱馄饨,泼辣劲一入喉就想喷火,在这秋老虎肆虐的仲秋不止令人开胃,每饭非辣不可的嗜辣客人,莫不一吃就上瘾,再佐以特制的爽脆免费泡菜,大受那些打零工的汉子欢迎。
光膀子、坦胸露背,在西城这种多胡人和底层百姓生活的地方不足为奇,说到底,这里就是个比较有国际色彩的地方,男女大防也不像前朝那么严谨。
“你这臭丫头也不给老娘消停点,才利索点的身子是可以这么折腾的吗?”尤三娘的尤姓是娘家姓,闺名很耸动,叫倾城—— 谁家父母会没事把女儿取了这么个令人遐想的名儿,显然是被驴踢了,尤其三娘长得五大三粗,一张国字脸和倾城倾国完全搭不上干系,但换个角度想,父母给她这样的名字无非是希望她去到哪都受人疼宠,可惜的是,丈夫病殁后,她就被夫家以无出为由赶了出来,不过才三十出头岁,眼尾已经夹着风霜。
生计艰难,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年头自食其力,再强悍又谈何容易。
她看似忙碌,眼睛却没从姜凌波的身上离开过,就像护犊的母兽。
“尤姊,人家不是小丫头,我已经是大娘子了。”姜凌波言笑晏晏,讨好着说道,顺手将木制漆盘归置回去。
“在我面前喊老,早得很。”尤三娘没好气的将馄饨下进滚沸的水,一边恶狠狠的瞪她,拿着笊篱的手就想往她敲去,半途却是收了手。
当初救了昏迷的她,人醒了,自己是谁,有哪些亲人,许亲了没,多少年纪都一问三不知,茫茫的一张白纸,对这丫头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不护着点,谁能护她?
这段时日,姜凌波早看出来尤三娘就是只纸老虎,凶巴巴的神情底下是满满的关怀,怕她疼,怕她累,怕她有个什么不好,比血脉相连的亲人还像亲人。
“人家实话实说也捱骂?”
“贫嘴!”
“嘿嘿,其实,妹妹我每天能吃三碗饭,没什么不好的,要细究也就两腿不听使唤罢了。我常听老人说,人呐,十全十美反而不好,容易遭天妒,有些缺憾或许是好事,再说了,我养病养着养着都快养成了猪,你不让我动动手脚舒展舒展,难道要看着我发霉不成。”她学着老人的腔调,还摸了摸看不见的胡子。
尤三娘被她气乐了,回眸看着浮起来的虾仁馄饨,低声嘀咕着。“就你藉口多……”
西城的人都知道她尤三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谁敢占她一个寡妇的便宜,她就跟谁拚命!女子嘛,不就是被礼教和规矩挟制着,这不许,那不准,倘若来了个连死都不怕的,男人反而不敢去试探她的底线,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馄饨摊子能在复杂的西城做起来的原因之一。
她的恶脸对付那些二赖子向来管用得很,可回过头来又看见姜凌波那写着“我知道你在关心我”的小脸蛋,凌厉的面貌就有些撑不住了。
“我脸上有虫啊,你这丫头看什么看?”浇上一汤匙香蒜酥,大功告成。
“看尤姊漂亮咩!”她消遣她。
“油腔滑调的臭丫头!”叩,馄饨热腾腾的扣上大碗,“爱做就让你做个够,我懒得理你,收摊要是敢喊腰酸背痛,看我理不理你?!”
姜凌波嘴角含笑,“知道了,第三桌是吧?”
尤三娘嗔瞪。
两人说说笑笑,凭藉这些日子磨练出来的默契,顺利的送走一拨拨客人,直到午后二刻。
只是,开店做生意,什么客人都有,就像这个,吃完就想拍拍屁股离开,根本就是吃霸王餐的泼皮。
一个大男人占她们这赚辛苦钱的女人便宜,脸皮也太厚了!
只见姜凌波轮椅俐落回旋,越过那人,恰好挡住去路,笑咪咪的说道:“多谢这位郎君惠顾,总共一贯四钱。”
“爷今天不方便,记帐上。”他背着手,衣着一般般,小豆眼冷瞪,一副姜凌波不知进退的样子。
“小本生意,恕不赊帐。”她笑意不变。
“爷说记帐上,你耳聋了吗?爷真不给,你待如何?”斯文人的架子有些端不住了,说变脸就变脸,那股装出来的书香气一下瓦解成了狗臭屁。
“来小店吃东西的客人要一个个都赊帐,我和家姊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关爷屁事!”他嗤鼻。也不去打听打听他胡四是什么人,他招摇西城,想吃就吃,想拿就拿,横着螃蟹腿儿走路的,这个女人向天借胆敢伸手向他要钱?想吃他的老拳吗?
“莫非郎君想见官?”姜凌波那大珠滚小珠的清脆声音低了两分,眼神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