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默没答腔,应“好,一言为定”不是,回他“我没有想离开你”也不是,不如不说。
现在这样,她也觉得很好,不讨厌。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如玉响,婉转好听,吸引她撇头望去,正巧看见一只七色鸟飞进来,敛羽歇在窗棂,它脚上缠绑着精巧银管,由小小管洞照耀一道光线。
半空中,光线排列成字,她试图辨识其意,一字一字正看反看倒着看,却几乎全不认得,梅无尽早已迅速浏览完毕。
“群仙宴的邀请?算算时确实也差不多了,行,我会准时到。”他对传信鸟说,它仰首鸣啼两声,双翅一振,原路又飞出去。
“刚刚的字……我都还没学到。”
“那与人界文字不同,你不识得很正常,学了也无用,总之,是邀请我们去吃饭喝酒。”
“我们?”
“上头写‘欢迎携伴参加’呀,我首次有伴能携,当然是一起去,吃他个够本再说。”狠吃两人份,哈哈。
“……”带她是去帮忙吃的吗?
她现在确实是食量无底洞,食物下肚便自动消失,当然也不知饱,一人吃掉整桌菜没问题。
群仙宴呀……她区区一介凡夫俗子,不,凡魂俗魄,想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参与,真是何德何能,上辈子烧了几把好香……
她是很努力想表达受宠若惊和敝人惶恐,偏偏表情起不了变化,依旧淡然如水,波澜不兴。
泥做的身躯,果然无法完全与血肉相比。
数日后,她顶着面无表情的脸,直到群仙宴出发前两刻,梅无尽啧啧有声地问:
“你明明一脸很期待去见识见识,怎能僵硬成这德性?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你是被我挟持去的。”
梅无尽换下藏青衣裳,改换一身洁白雪抱,袖长曳地,袖缘黹绣同色祥云,缀点淡淡星光,随他扬手,星光便细碎撒落,耀着眼,却不刺目。
向来懒散束绑的发,仔仔细细束了银冠玉簪,黑发梳理整齐,披在身后,不容半丝顽皮卷翘,直顺如飞瀑。
她头一回见他盛装打扮,说不上哪儿诡异,太……一丝不苟,瞧了眼生,但还是不难看一害她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眸光都转不开了。
“很奇怪?”他平举双臂,白袖翩翩拂动,碎星芒尘落下,还以为自己穿着哪儿出差错,教她瞪了许久。
“……”她摇摇头,很努力想挤笑,就是挤不出来,只见嘴角僵硬抽搐。
“罢了,不勉强,喏,去换上,群仙宴总得认真装扮。”他塞给她一叠衣物,上头还有发饰,同样一路纯白到底……仙宴是有规定,身穿其他颜色衣裳出席者,一律谢绝门外吗?
她听话照办,取过衣裳,到房内更换。
白裳料子异常轻软,捧于手上仅像羽毛重量,比起她穿过的粗布衫,不知软上多少,密密贴着肌肤,滑腻沁凉,所谓丝绸,或许就是这样吧。
有些别扭拉拉贴身裙摆,不似平常布裙,这料子紧裹身躯,仿若另一层肌肤,袖子和梅无尽那套相同,皆长长曳地,裙尾在身后拖着数尺,像条尾巴似的。
一边撩高裙尾,一边对抗长袖纠缠,模样狼狈回到梅无尽面前。
“似乎太长了,你怎么那么小一只?”他忍不住笑觑,施术替她收拾了裙尾及袖长,虽然仍是垂至地面,至少不会将她裹绕得像颗蚕茧,方便行动。
他又动手为她梳发,自然是靠法术,指尖凝着光,由她发间轻柔穿梭,那头长发便乖乖束起双边辫,再盘绕成小髻,白银细线灵巧镶圏,将其牢牢固定,最后佐以几颗小巧真珠点缀。
寻常仙童多做如此打扮,他没想让她太招摇醒目,从善如流最好。
看惯了的仙童装扮,套在她身上,衬得她像颗小花苞似的,嫩生生的,纯真自然,双腮两抹红粉,并非源于血液的奔流,泥人哪来的血?流动在她脉络间,只剩下感知冷暖、疼痛、喜怒的术力罢了,她此刻红得这样鲜明,想来是初见世面,心浮气躁导致。
梅无尽猜中了一半,让她脸腮火烫的另一半因素,是搭在她脑后没走的那只手掌。
“在仙宴上……我该注意什么?”她开始觉得紧张,声嗓生硬。
“少说话,跟在我身边别乱跑,其余便无事了,不用过度担心,小小筵席而已,别太拘束。”梅无尽说,又拍拍她的后脑杓,动作简直变成了习惯。
听他说得容易,她也稍稍安心,反正做个哑巴小跟班便是。
算算时辰差不多,她与梅无尽乘风而去,飞入云间几百里,这途中她完全不敢往脚下看,死命环紧他腰际,生怕一个闪失,直接从天下摔到地下,可不只粉身碎骨了事。
无论他保证多少次,他不会让她摔下去,她就是怕呀!
偏偏再怕,脸还是同一张,不见喜怒哀乐。
可是她这号表情,梅无尽好似全能分辨得清楚。
她练字开心,脸僵不笑,他却懂,替她多准备了几叠纸,顺道一旁磨墨,让她写个尽兴。
她遇见不解词意,困惑迷茫,脸依然波澜不动,下一瞬,他便凑过来,长指精准落在困扰她的句子上,帮她解说。
像现在,梅无尽同样懂她的惧高,一弯身,打横抱起她,直接挂于臂膀间,加快飞速,缩短驰骋时间,以最短须臾,落足群仙宴场地。
耳畔的呼啸风声,被丝竹天籁取代,透体的云间寒风,也终于阻绝在夕卜,扑面而来,是暖暖清风,福佑才敢张开眼。
难以想像,云间至深处,居然真有一方净土,亮如白昼,光明且温暖,漫天落英缤纷,似花似雪,飘散恬人清香,淡雅芬芳。
镶于云雾间,长长一道冰晶琉璃瓦,光辉在上头嵌满金煌,碎金好看,瓦径下整片波涛云海,无边无际。
远远望去,尚有无数个腾于半空中的楼宇阔园,在烟尘间朦胧,似虚如幻,瞧得不甚清晰。
梅无尽踩上琉璃瓦,周遭云岚受他长袖抚撩拨弄,激起一波翻腾,随即远方破空传来一声清脆嘹亮:“无尽天尊到。”
福佑几乎可以察觉,众人闻言,目光皆转移而至,梅无尽依旧悠然缓步,不为所动,她这才忆起,她还被他抱着走,细声咕哝:“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琉璃瓦一个踩偏,直接摔进北海……哦不,是直达黄泉十八层,你真要自己下来走?”他好有礼地询问,眉眼弯弯如月。
“……”他都那样说了,她哪里敢?!傻子才会点头答“要”。
摇摇头,在他一声笑叹“这才对嘛”中,乖乖继续被横抱进场。
越靠近人群……不,是仙群,福佑越觉得屏息,清一色白裳,散发淡淡仙光,教人晕眩目花,她试图以袖遮掩,逃避光害。
遮住了双眼,听觉变得敏锐起来,几句碎言细语飘入耳。
“是哪个不怕死的,让霉神抱着走进来?让我开开眼界,别挤、别挤嘛……”
“哇,待会儿她会不会从天梯滚下去?还是吃坏肚子?上回有人只是同霉神握到了手,那一天简直倒霉到后悔踏入群仙宴,她可是被抱进来的,沾到的霉运……三年都洗不掉吧?”
“来开个此盘吧,我此她一落地,先跌个狗吃屎!”
“我此她待会坐的座位,椅脚起码断两根,脑袋直接撞上桌角,头破血流!”
这……说话声也大到太旁若无人,连她都能听见,梅无尽应该更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