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城里最大地主、最大房东、最大债主,人人见他,皆礼遇十分,别说招惹,谁也不敢开罪他,生怕在这城里再无立足之地。
听见刘一平说完,真有好几桌客人马上结帐离开,更有人菜肴才刚上桌,筷子都还没机会动,直接命伙计打包外带。
方才八成满的膳坊大堂,客人以最快速度退散,谁亦不愿打坏刘老爷的宴客心情。
不一会儿,偌大膳坊食堂,竟然只剩下梅无尽与福佑这两位客人。
见那桌两人,一悠哉闲懒,啜饮香茗,一低头扒饭,饿死鬼投胎,季一平老大不爽走上前,屈起食指重敲桌面。
“两位,方才说的话,你们没听清楚吗?我家老爷包下‘仙宴膳坊’,你们快些走人,没吃完的菜,打包带回去再吃!”
梅无尽瞟他一眼又挪走,福佑连头都没抬。
“喂!”季一平改为拍桌,震倒了一只杯,茶水洒满桌。
“这位仁兄,你没瞧见我徒儿还在吃饭吗?”梅无尽眼底怒焰遽升。
扰爱徒用膳者,滚无赦。
“吃什么饭!我家刘全刘老爷包下这里了,你是聋了没听见吗?!”
“我管他什么刘老爷,我徒儿吃饭最大。”梅无尽应得太理直气壮,让季一平一时无法回嘴,直到很后来的后来,他才忆起这句话的语病,应该要反驳一咦?不应该是师父吃饭最大吗?你家状况好像颠倒过来吧?一不过,那也是后话了,略过不提。
“你小子好大的狗胆!居然污辱我家老爷!你不知我家老爷的厉害?!”季一平恶狠狠去抓梅无尽的臂膀。
“确实是不知,也不想知,但你坏我徒儿用餐兴致,打翻我徒儿的茶水,害我徒儿现在想喝口茶也不行,夹在筷间的肉还凉掉了……该当何罪呀。”最末五字,轻巧呢喃,念来云淡风轻,唇角微微勾扬。
只有福佑一人看见,那笑容背后,毫不收敛的怒涛。
有人要倒霉了……而且,怕是要倒霉一辈子。
“左一句徒儿右一句徒儿,你徒儿是镶金嵌银的宝贝吗?!再金贵,比得上我家老爷家财万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滚,我让人掀了你们这一桌!”季一平吼道,用上了威吓。
回应他的,是梅无尽一声冷笑。
还有,一只由膳坊屋梁掉下来,巴掌大的蜘蛛,不偏不倚,就落在季一平手臂上。
由于事发突然,季一平大受惊吓,猛地收手,胡乱甩臂,想甩开蜘蛛,岂料忘了周遭环境,这一甩,右手掌重重撞击身后方桌,痛得季一平大飙泪,捂着痛处,久久无法站直身。
听起来……超痛的。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并、没、有,那只蜘蛛可不喜欢被遗忘,它钻进季一平裤管,毛茸茸身躯消失于众人视线,然后一季一平又爆出一阵惨叫。
被咬了吧,一定是。福佑与掌柜内心同时响起这一句。
至于咬哪儿,没人去撩开季一平衣裳瞧,全凭想像,总之,就是觉得他惨,尤其,他捂住下半身,教人不往坏处想也难。
不,这哪儿叫惨?
季一平惨叫完,狼狈跳跃,想将蜘蛛抖出来,不跳还好,跳一跳,蜘蛛爬往更深处,季一平越心急想摆脱它,越是胡乱扭动,碰撞了桌角,人一跌跤,满桌菜肴跟着撒。
你刚刚恶霸赶别人走,人家点了热汤来不及喝,现在活该那一锅热汤往你身上倒。
“师尊,我们打包回去吃吧。”都被弄得食欲尽失了,特别是看季一平自己洒了热汤、滚了糖醋鱼、踩了酱爆鸡,头顶一颗卤蹄膀,挂上几串油腻笋丝,谁还有心情吃呀。
“好,爱徒说了算,伙计,打包算帐,还要外带一只烧鹅。”梅无尽很听徒儿的话。徒儿对烧鹅情有独钟,刚一共夹了八块,买一只回家给她慢慢啃。
伙计也算见多了世面,处变不惊,很快收回观赏季一平惨况的目光,立马照办。
说巧不巧,刘全以为自家管事办事麻利,早该办妥膳坊订桌事宜,于是开开心心领宾客上门,一踏进门,就看见季一平瘫软在地,脸上还盖了个盘子……
“这是怎么回事?!”刘全最好面子,方才一路走来,向宾客吹嘘仙宴膳坊如何如何富丽堂皇,如何如何一位难求,如何如何餐点美味,对照此刻,只觉眼前一片晕眩。
“刘老爷……抱歉抱歉,出了一点……小差错,我们马上整理好,您请稍待!”膳坊掌柜忙不迭鞠躬哈腰,膳坊所有伙计出动,收拾残肴的收拾残肴,排妥椅桌的排妥椅桌,拖走季一平的拖走季一平,动作俐落。
梅无尽与福佑提着打包完毕的菜肴,佯装无事人,要往门外走。
“李、李福佑?!”
突如其来,刘全身后的女眷群里,传出这么一声突兀惊呼。
乍闻有人喊她,福佑本能转头望去,梅无尽许久许久未曾看见,她脸上一贯的漠然面瘫,尽数崩坍,不复存在。
第八章 旧事(1)
遇上了洪水猛兽,也不会看见他家徒儿这般死命逃跑。
他家徒儿是那种见着了虎,也会自我安慰一你要吃就让你吃吧,反正人生嘛,难免一死一的扭曲豁达,能将她吓成这模样,除了上一世与她纠葛的那几人,不做其余猜想。
福佑跑得太快,抛下他,一眨眼就不见人影。
梅无尽不急着追,要找到她,太容易了,可以先缓缓,他倒想仔细看看,吓白他家徒儿脸蛋的家伙,究竟何方神圣。
那妇人梳扮的女子——容貌姣好,粉扑得厚实了些,想遮盖憔悴愁颜,想来是刘全诸多妻妾之一,不单福佑反应古怪,就连她,同样满脸难以置信,绢子捂住惊讶微启的口,只能隐约听见她呢喃: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才是呀……他们三人明明说她自尽了呀……”
旁人没能听明白的低语,梅无尽倒一清二楚,她语调中,不存半点欣喜,仅有惊慌,自然不会是重逢交好的故友。
梅无尽已经确定她的身分。
当年,买通恶徒,毁福佑清白,那位处处刁难人的窑子姑娘。
“不,不是她,这么多年过去,她若还活着,怎可能一点都不变,一定不是她……”女子仍在惊讶自语。
“他们”是谁?!
一道声音,重重贯入女子耳膜,森寒彻骨,教她不由得一震,她慌张望去,发现周遭无人听闻该句质问,独独她……
她才以为是自己幻听,那声音更加凛冽,几乎要穿破双耳,愤怒至极:他们三人是谁?!你花钱买通的那几只畜生?!
恰巧楼外一阵轰隆雷声,宣告风雨欲来之势。
女子吓一大跳,总算察觉有异,是、是她做了那般丧心病狂的缺德事,上天在谴责她吗?!
这样的误解,让她双腿发软,险些跪下,唯唯喏喏在心里慌乱回话,生怕稍有迟疑或扯谎,就要遭受天谴:是、是西五巷的杀猪蔡……和、和他两名朋友,我不知他们姓名……
骤雨突降,楼外一片白蒙蒙。
梅无尽无心再问,转身便走。
他家徒儿,可淋不得雨,要尽快找到她。
一点都不难,他在福佑身上施过护术,弹弹指,不就来到她身边。
她蜷缩在一堆破竹篓边,抱紧双膝之余……边吃烧鹅。
梅无尽失笑,变了把纸伞走近,为她遮雨。
她没抬头也知是他,一迳咬着鹅腿,可抱着整只烧鹅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倒已恢复了平日面瘫,就是脸色仍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