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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页

 

  “一开始只是小感冒,没想到病情忽然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语声开始沙哑。

  “老先生现在还好吧?”最近她白天都在花艺教室上课,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

  伍长峰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把他接回家了,他想见见你。”

  恕仪心头一沉。他们会把病人接回家来,可见情况不妙。

  虽然不知道老先生为何会想见她,她仍然点头。

  “我们快走吧!”

  * * *

  乍见病床上的形影,恕仪心中的沉重再添加数十斤。

  才数周不见,伍老爷爷已不复她印象中强势硬气的模样。

  他的神智尚称清楚,脸色却蒙上一层死白,眼睛晦暗而浓浊,一缕微弱的呼息几不可辨,任何人不需要专业医生的断定,即可清楚看出一个事实——床上的生命已然走到最终一程。

  怎么会呢?才短短几十日之隔而已。

  十二月的天色阴沉沉的,风雨午后方定,窗外的庭轩萧然画过凉风,而后归于沉寂,窗内的亲属也同样的谧然无声。

  她知道伍家并不是那种财大业大之后,亲子关系就分崩离析的家庭,所有亲人的感情非常凝密,伍长峰更深深敬爱他的父亲与爷爷。如果伍老爷子没能撑过来,她几乎无法想像他会有多沉哀。

  房里人不多,除了家庭医生随侍在侧,另外也只有伍氏夫妇、伍长峰的弟弟,和两位她并不相识的叔伯辈。

  从她一进门开始,其他人都炯炯盯视着。她几乎可以听见伍氏夫妇的心音——老爷子为什么会想见她?

  他们只怕连老爷子与她相识都不知道。

  “爷爷,恕仪来了。”伍长峰轻声告诉床上的老人。

  伍爷爷勉力瞠开眼睑。

  “老先生。”她在老人的身畔坐下,按住他的手。

  “嗯。”老人好一会儿才发出蚊鸣般的语声。“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是啊,我去学压花,白天都不在家。”她强迫自己用轻快的语调回答。“老先生如果不嫌弃,改天我送您几幅作品。”

  老人微微扯动嘴角,眼眸换上熟悉的锐利,扫过四周几张哀伤的面孔,尤其伍长峰,更被他长长地看上许久,焦点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以后你难免要辛苦一些。”老人绽出微弱的笑意。

  “是。”这一点她已经有所体认。

  当一个单亲妈妈,尤其在她这样的年纪,绝非易事。

  “女孩儿家不要太倔强。”老人忽然又说。

  她一怔。

  “我没有……”回得有点委屈。

  老人笑得更开一些。“有所坚持很好,但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坚持’不见了。”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无法体会。

  “好了,你走吧。”老人摆了摆手,又沉沉闭上双眼。

  他要对她说的,只有这几句话?恕仪不解地退开来。

  她会很倔强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公认的软心肠与好脾气呢!

  老人又昏睡过去,伍先生再也忍耐不住,握着老父的手开始掉泪,伍夫人靠在丈夫肩头,陪他啜泣着。只有伍长峰失去任何表情,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这段时光应该属于伍家人,而她,并不是。

  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她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庭园虽然湿冷,却少了内室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

  她不知在小园香径徘徊多久,屋里突然响起阵阵号泣。

  天上冷月,仍然无声,一任冬风吹来沙尘,预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 * *

  由于身分敏感,她匆匆参加了老爷子的家祭。

  即使一些远亲对这位身怀六甲的不明女子感到好奇,她也未曾停下来招呼。上完香,红着眼,反身离去。

  至于隆重肃穆的公祭,她是由电视新闻上观知,一些高官将相、富商巨贾全部出席了,场面备极哀荣。

  出殡那天,鼓乐声伴着长串的车队,一路驶向位于山区的家族墓园。

  有几度,伍长峰的脸从镜头前晃过。

  他嘴角的线条更深刻了,眼下有一片抹不去的暗影,表情显得冷厉严苛。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一个陌生人,再也看不到那豪爽霸道的阳光笑容。

  从老先生过世之后,他便在伍家主宅住下,一手包办所有丧葬事宜,因此她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看完最后一则出殡的新闻,已经晚上十一点。

  她返回卧室里,试着入睡。

  说不出来有没有睡着,总之神智模糊了一阵子,突然听见客厅里有声响。

  她忐忑不安地下了床,拉开一道缝隙。

  客厅里仍然沉寂无声,连一丝光线也没有。

  “我听错了吗?”

  她最近常常会这样,脑子里胡思乱想的,老觉得他仍然睡在这间公寓里。或许是因为怀了身孕,睡不安稳的缘故。

  转身正要回床上,客厅又响起一阵低抑的、隐忍的怪声。

  没错,真的有人!他回来了?

  恕仪迟疑了一下,开门走出去。

  正值轻寒轻暖的漏永时分,浓云掩盖了月色,只有玄关半昏的灯光散洒。柔光侵入了夜的地盘,照出沙发上低颓的剪影。伍长峰身形前倾,脸埋进大掌中。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扰他,或许他宁愿独处……

  一声压抑的鼻音传入耳里,突地,她再也顾不了许多。

  现在没有任何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只有一个悲伤的男人,和一个心痛的女人。

  她走到低泣的男人身前,将他的脑袋拥进怀中。

  他的肩臂先是一僵,整个人立刻放松下来。

  大掌环抱住她的腰,隐忍的声音终于失去自制,沙哑的奔泄出来。

  她并未试图说空泛的安慰,只是静静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黑发,如同一位慈母,抚慰受了伤的孩子。

  这阵子他必须故作坚强,对内要负责安慰险些病发的父亲、惶惶不安的母亲、害怕的弟弟,以及许多亲戚朋友,对外则要力保公司平定,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忽然间,他成了人人仰赖的家族之首,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想放声大哭的权利。

  此刻,他痛快地哭着,近乎声嘶力竭,全身激烈发抖。

  他的痛传进了她的心里,她想起那位面恶心善的老人家,临终前犹对她的殷殷关注。

  珠泪再也无法留住,她埋进他的发间,陪他一起哭了出来。

  月娘从浓云中找到出路,俯望着两人。银色的光臂探进窗格,抚上相拥而泣的形影,无声劝着:莫再悲伤,莫再悲伤……

  一阵手机铃声穿透黑夜。

  他仍然埋在她怀里,从外套口袋摸出机子。

  “峰,是我。我……”

  他停都不停,直接关机,反手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她顺着那个抛物线望过去,无语。

  两人不知相拥多久,他的下巴突然被人重重一踢。

  他愕然地退后,踢打来自于她圆胀的小腹。

  “宝宝也在安慰你呢!”她轻柔微笑。

  他怔怔地盯住这颗大圆球。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样清楚地让他知觉到——这里面,有一个生命。

  他迟疑了一下,举手轻贴上她的肚腹。宝宝隔着肚皮踢了踢他的大掌。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就在一天之内,他同时体会到了生与死的滋味。

  心中的感觉复杂万分。

  曾经,他是如此的怨恨她和手下的小生命,认定是他们打坏了他的人生计划,剥夺了他婚姻的自主权。

  有多少个夜晚,他向上天祈祷,那一夜如果没有遇上她该有多好。

  然而,当他站在生命中最痛苦艰难的关卡时,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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