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一个模糊的呻吟,她听不出是谁的声音,隐约像个女人在呼痛……而后,视线朦胧中,她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拿针搓她的手臂。
好痛!为什么扎我?放开我!
她想呼救,请人来帮助她,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如何开口说话。“他”为何没来救她?
“他”……
“他”是谁?
……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应该陪在她身畔的,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在哪里?
“长……”她想叫出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来。“长……”
她好慌乱,但无论如何也捉不住那个飘浮的名字,麻痹的感觉满溢出脑海,淹没整副身子。噢,她就要再度晕过去了,她不想再睡着,却敌不过睡神的引诱……
也好。她漾出一丝苦笑,睡吧!在睡眠中,没有痛苦,没有梦……
“她在笑。”而且笑得好凄迷,好美丽。一个缠绵病榻两个多星期的女人怎可能还美丽起来?
她的脸颊消瘦,脸色苍白,然而她仍然令人心疼地美。楼定风察觉自己正在抚摸她的容颜,立刻缩回手。
不,他不再对她有遐思,早在四年前她险些害他性命之时,他便已看穿了章水笙的蛇蝎心肠。
“那可能只是脸部肌肉的短暂抽搐。”脑科权威宋医师对那抹笑容提出见解。“她的大脑皮质组织遭受永久性的损伤,对外来刺激反应比较迟钝,好歹需要一年半载的修养和复健才能够勉强恢复正常,现在不可能笑得出来。”
“她醒来之后,会有什么后遗症?”了扑朔迷离的眼光扫过水笙的脸。
“我也不敢确定。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记忆系统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势必流失某些记忆。心理学临床的失忆现象通常导因病患的心理因素,然而她的失忆现象却是脑组织受损的结果,属于永久性的。至于她的表达能力或体能方面是否受到任何影响,则必须等等到醒过来之后才能知晓。”换句话说,她很可能变成白痴、瘸子、哑巴,甚至没有反应的洋娃娃。
施家的血案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警方已经掌握了破案的线索,铲除那窝游流民,而最有嫌疑的楼定风也拥有强而有力的不在场证明。血案发生当夜,政治大老的女儿孙小姐指出他当时正在她闺房里,陪着她一起酣然入梦,凌晨才离开。
明白人立刻联想到二十年前的楼家惨案。大家也清楚,昏庸的岛国政府只要经过适当“游说”,乐意对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因此这件刑案很可能和二十年前那桩一样,随便捉个替死鬼做数。
宋医师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他并不清楚楼定风和章水笙的伤势有什么关联,只能接受他对警方发布的说词,那天早上他离开一位红粉知已的宴请时,在回别馆半途中巧遇受伤的水笙,于是对她伸出援手。
“嗯,我知道了。”楼定风的视线移向窗外的阳光。“我明天再来。”
私人花园里,新缘小池塘。楼定风静静坐在凉亭里,还记得结识章水笙的那日,天气也如同此时的蔚蓝。
说来奇怪,四年来,每回想起施家人,首先浮现脑中的影子总是她。严格说来,她还算不上是施家的人,然而当她父亲过世之后,施家慨然对这个小孤女伸出援手,自十五岁起她等于吃施家的奶水成长,而后更成为天之骄子施长淮的的未婚妻。
如果他不曾出现,想必章水笙后半生的日子将会快活而甜蜜,生一窝可爱的小娃娃,无忧无虑活到老。
但是他出现了,不仅催毁了她的象牙塔,也损害了她的躯体。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这是她首度看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吃了一惊,体内的每根神经紧崩到极点。根据内线消息,施家依然留着两大家族家长与他父亲的合照,莫非她看出什么?
“是吗?”他故意摆出一副不经意的神情。“我只是个打零工赚旅费的职业流浪汉,凑巧来‘雪湖山庄’打打杂,怎么可能令你觉得眼熟?”
水笙歪着头打量他。他的外表和气质一点也不像个“流浪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不羁倨傲的人正适合四海为家,水泥森林只怕关不住他。
“真的,我觉得你长得很像‘萧峰’。”
楼定风忍俊不禁。好可爱的大女生,她和施家有什么关系?看她样子顶多二十岁,八成还是个学生。他明知自己这次私下混入敌人的阵营里探听消息,不宜太明目张胆,引人注目,却依旧忍不住和她攀谈。
“萧峰只是金庸笔下的小说人物,又没有实体,你怎么知道他长得像我?”
水笙漾开清艳的笑容,这个陌生男人不问“怎知我长得像他”,却问“怎知他长得像我”,由此可知,他确实自傲。
“因为我想象中的萧峰就似你这副模样。”他还想说些什么,远方倏忽传来叫唤的声音。“他们叫我回去吃饭了,明天再来找你聊天。”疑细的身影潇洒地跑开,跑到半途,忽然回头。“先生,我叫章水笙,你怎么称呼?”
章水笙?他被这个名字弄愣了半晌,心头所有的好感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姓林。”楼定风随口敷衍过去。
章水笙,她的父亲是迫害他家族的帮凶──从此以后楼定风对她留上了心,只是偶尔仍然会怀疑,上天是否太眷顾她了?身为“帮凶的女儿”,为何她能拥有如此清甜纯净的气质,仿如仙子?
虽然,事实证明仙女般的人儿其实蕴藏着妖女的心肠,日后他仍旧不时会想起,如果她不曾出卖过他,如果她不曾害他险些死于非命,今天他是否就会放她一条生路?
醒来之后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早上在她脸上看见的笑容,当真是错觉?
“楼先生,”佣人急匆匆跑过来,“医院有消息,章小姐忽然醒了。现在的情况很复杂,请您立刻过去看看。”
“情况复杂?”
她醒了,而了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置她,情况还可能更复杂吗?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医院,来到病房门口,马上知道情况绝对如同佣人所说的一样“复杂”。必竟一个堂堂脑科权威抱头鼠窜,被三根针筒追杀出病房,情况不可能单纯得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及时替宋医师接住射向后脑的针管。
“她……她……”宋医师惊魂未定,恐惧的眼神瞟向他。“她很悍。”
“悍?”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种答案。“她不是病得奄奄一息,快没气了吗?”
宋医师的脸胀成猪肝色。“她一看见陌生人就拿东西乱砸,不肯让医护人员接近她,偏偏这里的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我上哪儿去找一张她还记得的熟面孔?”
“啊!”又有一个男护士被餐盘和枕头砸出来,里头还掺杂了一声尖锐的女生尖叫。
他和章水笙交谈过几次,依稀可以分辩出这副嗓门确实属于她。原来女人无论平时多么优雅,尖叫起来通通一样泼辣。
“我进去看看。”他马上获得无数受害者支持和鼓励的眼光。
头等病房里比刮台风过境的灾情高明不到哪里去,除了沉重的病床和家具留在原地,其他细碎物品全扔在地上,衣服、茶怀,连单人沙发也倒扣住墙角。
他的肚子里霎时升起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