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宁透过明净的窗玻璃,俯视庭院里的人踪,心中经回着温馨的踏实感。
惟有来到这件清静世界中,她的心才能寻觅到难得的平静。这十数年来,总是如此。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停滞了,却又不至于让人感到窒闷,可能和四周的布置有关吧!为了不让访客一进门就感受到院内的冰冷,她特地收集了大大小小的拼布作品,细心将小桌子、小椅子、小柜子全铺上缤纷的布垫,整间病房看起来就像一间舒适的居家卧房,乍看之下绝对令人产生跌入乡间时空的幻觉。只有点滴瓶架子和嘀嘀作响的仪器,稍稍为眼前的温暖气氛融入一点现实的冷意。
“未来几天气温可能会稍微转凉。”她踱回床前,执起床上人儿的大手。“我会吩咐看护替你多加一床毯子,免得你生寒。”
床中人无语。
她径自接续着谈话:“子衿最近比较忙,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不能过来探望你,他交代我转告你,下个月绝对会抽空把他的女朋友带来让你看看。”
回答她的,是一贯的沉默,以及规律起伏的呼吸。
“话虽如此,我倒很好奇青青肯不肯跟他同来,因为他们最近正在闹意见。”郑清宁有点心虚地偷瞄床中人的脸色。“我以前一直没有介绍得很清楚。其实,子矜的女朋友青青是……是安继方的女儿。”
床中人一呼一吸的绵长气息回荡于室内。
她就着床畔的藤编小椅坐了下来。“你一定还记得阿方吧?他就是当年那个指着你鼻子大骂夺人妻女、又气得我差点跳楼的坏蛋……事隔三十年,他又出现了,真是阴魂不散。”
“……”床中人仍然一片沉静。
郑清宁偏头打量病患。以往温和煦暖的黑眸,如今长期掩盖在微青的眼脸下,距离它上一回睁开的日子,已经十四年了。她的丈夫──阙骏昆,眼窝深陷,双颊瘦槁地凹陷下去。由于仰赖维生机器输送营养的缘故,他的体重仅能保持在合格公斤数,但若想培养出使躯魄丰润结实的脂肪,则属奢望。
尽管如此,在阙骏昆身上找不着染患褥疮或肌肉萎缩的现象,他受到良好照料是不争的事实。
郑清宁抚着他缺乏反应的手掌,幽幽倾吐──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情。子衿和青青吵架了,也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和好;花店附近新开了两家花艺馆,抢走了不少老客户;还有,阿方那个牛皮糖一天到晚缠着我,要我回到他身边……”
她烦躁得站起来踱步。“这怎么可能嘛!我明明罗敷有夫,又不是单身女人,他却总是不死心,每隔三分钟就重复一次求和的要求,我给他吵得烦死了,差点就
她蓦然住口。她竟然在正牌丈夫面前,倾诉自己几乎向第二个男人投降的事实,委实太不知羞了!
“阿昆,你何时才肯醒过来呢?”她徒然发出颓丧而无助的哀告。“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她好想念他!想念他的支持、他的鼓励。
当初若非阙骏昆不顾一切地扛下她的烦恼,她早就带着腹中的小孩投河了。
她颤巍巍吐出酸楚的寒气,眼前望去,蓦地发现世界染上雾蒙蒙的湿泽。
是窗外下雨了,抑或,她的眼眸出汗?
“为什么?”她喃喃自问。“为什么我失去孩子之后,必须再失去你?”
有时候,她只冀望身旁能有一双坚实的臂膀倚靠而已。
她不敢着想从安继方身上得到寄托,既往的分裂,带给她无法忘怀的不安全感。她害怕两人终究不得善果,既然如此,干脆一开始便断绝受伤的可能性。
“……”阙骏昆和过去十余年一样无语。
郑清宁摇了摇头苦笑。
“说了这么多,你也听不见,有什么用?”她浅嘲着自己的痴愚。“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顺便把青青和子衿的后续发展告诉你。”
临走前,郑清宁约略收拾了一下病房内的杂物,将垃圾包妥打结,推开房门,再度踏入凡俗人间。
“呃……嗯哼,嗨!”病房外的走道,一道高壮的体型欠了欠身,直起斜靠在粉墙上的大块头。
安继方。他委实神通广大,竟然料准她今天会来探望夫婿。
“你怎么会在这里?”郑清宁淡淡地问。
隔着一道墙便是她丈夫卧躺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排拒他在这处私人领域出现。
“我顺路经过,恰好看见你走进疗养院……”这男人原本就不适合说谎,别脚的台词自然越说越小声。
其实他抵达花店门口时,正好看见她坐进出租车里,脸色凝肃,因此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
“老实说,我……我跟踪你的。”他惭愧地承认。
“与其花时间跟踪我,你干么不多关心青青和子衿的事。”她沉着脸朝医院出口前进。
“他们年轻人闹意气,咱们老人家实在不太好插手──”
“我看你是蓄意不希望他们和好吧!”她抢白。“子衿打从一开始就够不上你的女婿资格,这会儿你正好乘机看着他们俩分手。”
“冤枉呀!”安继方承认自己的确讨厌那小子占了女儿便宜,但青青近来为了阙小子哭出两缸泪水,也决计不是他乐意见到的。“如果有法子,我一定愿意促成他们和解。”
再怎么说,成全阙小子就等于是巴结宁宁,两相比较,他当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真的?这可是你亲口保证的哦!”郑清宁蓦地停下脚步。“只要你有法子让他们和好如初,我就──我就──”她潜心思索着着诱饵。
“就怎么样?”他眼睛一亮,此时不乘机狮子大开口,更待何时?“就陪我到美国度个长假?”
“你想得美!”她柳眉倒竖。
他想得当然挺美的。“宁宁,你可是考虑清楚哦!事关你儿子的终身幸福,做母亲的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不足为过吧!”
安继方又是咋舌又是摇头的模样嗔恼了她。
“好!”她牙根一咬,豁出去了。“我答应你。不过这个约定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一周之内青青和子衿还没和好,我们的赌约就此作罢!”
为了后代子孙的幸福,她不惜成本,陪他大出血。
* * *
观察了半个多月,大伙儿一致公认,罗刹副总和行销部主任吵架,最大的输家是总经理。毕竟两巨头无心于公事,受害者既然是公司体以及大老板本人。
且瞧瞧总经理最近想尽办法欲凑合两人,却每每杠龟的惨况,众员工只能在背后祝福以最高的精神支持。
“来来来。”安继方笑眯眯地牵着女儿的小手,一路拖进阙子衿的办公室。“今天中午天气不错,你们小俩口出去吃吃饭、聊聊天,下午不必回办公室上班啦!随你们爱做什么消遣都成。”
他只差没把宾馆房间的钥匙掏出来,免费中介桃色交易。
青青撇了撇砖红色的唇瓣,不发一言。
“总经理,中午时分我和“清月”的业务经理有饭局。”阙子衿从会议记录中抬头。
反而他大爷没空来着。
“噢!找你吃饭还要看黄历、挑日子呀?”美女遥指他鼻尖。“你真的和“清月”的经理有约吗?我看八成又想出去私会那位丁小姐吧?”
安继方缩在旁边啃指头。好端端地怎么又吵起来了?
“青青,我告诉过你很多次,现在我最后一次重复。”饶是他修养绝佳,久受冤枉之下也开始不耐烦了。“丁小姐只是我的大学学妹,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其它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