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振衣涤尘的神功,大西分舵这儿外务又多,三天两头得往外跑,虽说近来已没有刚接手时那样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忙,有时在外头野宿洗不上澡,深衣还能顶个几天,不易被看到汗渍或污垢,若换成粉的、雅的、淡的……届时怕是该有的舒爽全都不舒爽,只剩显而易见的脏黑。
她还是安安分分的,不要异想天开了。
“姑姑替我选的都好,都喜欢。”她沉静道。“一切听您安排,都行的。”反正都是劲装,都是同款颜色,她早都穿惯。
他问她,要她帮。
“好。”无丝毫迟疑,应声立出,她偏沉的嗓音陡亮。
被要求相帮,按理也得问一问是为了何事、要帮什么样的忙,如此也才能尽量自身的能耐是否足以应付,给不给自己惹上麻烦、会不会赔上小命、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等等。
结果他的这个“贤弟”想也未想,连停顿一刹都没有,直接点头应允,好似不管他所请之事有多难,甚至彻底违背道德侠义,她都愿意帮,绝无二话。
莫非被他装模作样戏称了一声“贤弟”,她当真就把“歃血为盟”的金兰情义使上,对他毫不设防?果真如此,也……太令他心痒难耐!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许是因为这般,在那当下,他没有立即对她言明所请之事,下意识想吊她胃口,想知道她又将如何应对?
当知他未说清楚,她也没打算问。
几分似曾相识的眉眼,耐人寻味的作派,他的这位“好贤弟”啊……
此一时分,乘清阁位在西疆一带的别业内,雅厅里点着松脂灯油,温润略带凊冽的自然松香弥漫四周,具安神功效,亦能助思绪之厘清。
沉思过后,凌渊然以手扶额的坐姿未变,仅徐慢唤了声。
“玄元。”
身影如鬼魅般从暗处现身,黑衣少年朝阁主大人恭敬垂首。
“武林盟大西分舵舵主惠羽贤,去查查此人底细。”凌渊然一边吩咐,一边掀开轻掩的双捷。“就从武林盟那儿下手,顺藤摸瓜,且看能摸出什么?”
被唤作“玄元”的少年面无表情地颔首,一转身又没入暗处。
厅外忽地传出苍劲洪亮的念叨声。
“干么呀这孩子,当贼当上瘾啦?有门不走偏要上高梁、跳高窗,还窜还窜!喂喂玄元你这小子,使轻功就使轻功,别拿那棵百岁的老红梅树垫脚啊!那是咱的心肝宝贝啊喂——”
外头那越念越急的骂声很快转成不满的嘟囔,说明遭连珠炮般念叨的少年已然飞过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同样的“戏码”他已看过无数回,也难得自家这位老总管精神烁健、毅力迫人,回回都为雷同的事件开骂,次次都骂得气冲牛斗,可回头又对那个寡言的冷面少年止不住关怀。
老总管踏进厅里与阁主大人那别具深意又带点懒洋洋神气的目光对个正着,脸皮微僵,不由得干笑两声,末了还把捧在手里的布料举得老高,恭敬呈上。
布料厚厚一大叠,五颜六色皆有,偏偏略过黑色,好几块布还花得不能再花,看久了连目力都花掉。
“老姜……”凌渊然两指捏捏眉心,有些无奈地坐直身躯。“我自认待你不薄,你选这些布料制冬衣是打算糟蹋谁?”
老姜总管喊冤了。“人老爱俏啊,阁主的装扮就得俏生生些,老人家见了才会满心欢喜不是吗?以往您总是黑鸦鸦一身,黑得不能再黑,俊是够俊了,但也冷煞人了,令人望之不敢亲近,那有什么好?再说了,再花俏的颜色您都有本事驾驭,就拿今儿个那套粉藕绣莲的夏衫来说吧,别的男子肯定穿不来,但拿来一套在您身上,欸欸,那叫如沐春风、美不胜收。”
说着叹气。“老人家也就这个要求,阁主您得坚持住啊。”
是,他得……坚持住。
凌渊然脑中浮现一道黑如墨染的俊俏身姿,乌发若流泉,秀身劲且韧。
他的“贤弟”显然将黑衣劲装的神气穿出另一层高度。
老姜说错了,即便一身玄黑,亦能守出俏生生的气味,只是他办不到罢了。所以既知自己办不到,只得认命。
“……就按老人家的喜好办了吧。”他再次捏起眉心闭目养神,语气中明显透出自暴自弃的味儿。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若是不挨刀,只会更糟糕。
饶是堂堂松辽北路的巨璧,与中原武林盟齐名的乘清阁阁主,在外走踏一条龙,窝回老巢里,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第3章(1)
自那日在大川岸边与“愚兄”一别,惠羽贤一直静静等待。
她也没有多想什么,总之就是尽全部力气去做,只要能帮上忙,怎样都好。
她深以为等阁主大人找上门,应该就是她要为他两肋插刀、义不容辞的时候。
因为不知去帮这个忙得花上多少时日,这些天她尽可能安排好分舵里的大小事务,让人手不足的问题在经过统合和重新分配之后,得以改善。
不过关于账房老爹丢给她的那迭账册,她最后选择投降。
本来她都打算将自个儿制冬衣的银钱拿去多请一位账房伙计来上工,反正不缺衣物,凑合着也能过,是安姑姑后来笑到不行地把整迭账册抱了去,临了还轻戳她额头一记,她才明过来——她是被账房老爹“欺生”了。
以她二十有三的“大龄”坐上武林盟分舵主的位置,确实太嫩,但也庆幸大西分舵的一干好手加老手们如出门在外绝对给足她面子,所以人私下被这些前辈们小小作弄为乐,她也认了。
惠羽贤没有等太久,一别七日,阁主大人选在一个熏风舒懒的午后拜访武林盟大西分舵,还是正式递了拜帖求见。
当天临时出外务的惠羽贤被告知此消息并匆匆赶回分舵时,谪仙一般的贵客早被迎进正堂里,奉上凉茶、瓜果好生伺候着。
只是贵客似平不愿意静候,且对分舵内按五行八卦布置的建物显出兴味,惠羽贤是一路冲到在正堂大后方的山水园深处,终才见到人。
阁主大人今日的穿着打扮好像更讲究些。
冰青缎子裁制的宽袖薄衫飘然出尘,米粒般大小的雪珠串成细腰带,略松垮地系在腰间,顿时显得肩宽腰窄,腰际下的腿长得逆天。
他长发高高作束,套入羊脂白玉冠,一把青丝如瀑散下,衬得脸肤似白玉温润,一与她四目相接,他眉宇间的淡漠仿佛消褪了些,嘴鱼微软。
“哎呀,当真让乘清公子久候了,这位就是咱们大西分舵新到任不久的分舵主啊!”每回只要遇上分舵主出缺、等着新人上任,或是分舵主出外务不舵堂里,安姑姑这位大管事就得兼任起分舵主的差事。
今儿个惠羽贤临时外出,她又不得不“下海”陪贵客,以为请进正堂奉好茶、说几句场面话就了事,哪里知道贵客根本不讲规矩,把分舵当自家园子逛起来,还越逛越深入,她不好开口喝斥,只好一路盯到底。
安姑姑脸上挂着太显眼的笑,尽量从容地走向迟来的惠羽贤,她完全背对着贵客,突然间开始挤眉弄眼,两手冲着惠羽贤连番比手式、做动作。
以前见过这位公子,那时有盟主老大人挡着,还是觉得冷。
今日再见,这位仁兄持续让人很“冬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