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倒还记得头一遭开口叫张习贞“妈妈”的情景。
当时她刚考上高中,而张爸爸死于急性肺炎。在丧礼的过程中,她怯怯地走到张习贞面前,轻声说着:“妈妈,你不要难过,大哥和我会帮忙照顾妹妹的。”张习贞的泪当场迸放出来,没有人明白她究竟是太感动于这一声怯嗫的安慰,或者太伤心于丈夫的去世。
总之,十四年就这样过来了。她上完国中,读完高中,毕业于某国立大学艺术系,进入天池艺廊工作。
时间漫长的像一部平淡无聊的电影,又匆促得像一首未央的歌。
正想着畜事,公寓铁门忽然轰地被拉开,又轰隆一声关起来。
“妈,不得了了!”张家最小的女儿仙恩冲进玄关,直虎虎的煞在她脚跟前。“姊,这么可恶的事情发生了,怎么没有人站出来抗议?”
“小恩,你在说什么啊?”池净讶然的看着妹妹。难得全家最笃信“懒人才长命”
的小妹也有这么急惊风的时候。
“那个空地啊!巷子口那块大空地啊!你们难道没看见吗?”张仙恩气急败坏的跺脚。“这么大一台挖土机停在那里,整个社区的人都瞎了眼吗?”
“小恩,你怎么这样跟姊姊讲话?”母亲大人不悦的从厨房钻出来,手里端了两碗红豆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一句慢慢说清楚。”
张仙恩重重喘了两口气,先平稳住呼息再说。
“外面巷子口不是有块大空地被大家用来堆放杂物吗?社区共养的流浪狗也都放养在那里。”她比手画脚的讲开来。“我刚从学校图书馆回来,居然看到两辆怪手在空地上清运垃圾,所有狗狗都逃得不知去向。怎么有人开上我们的地盘来撒野,没有人出面去制止呢?”
池净叹了口气。原来事关小妹的心肝宾贝狗,难怪她急成这样。
“那块地的地主想把土地收回去,就派怪手前来整地,也没什么不对的。”她代替母亲回答。“前阵子社区布告栏就贴出公告了,谁教你自己粗心不看。”
“什么?”张仙恩大叫。“居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那七、八只狗狗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现在只能尽量替它们找主人收养。”张习贞放下红豆汤,无奈的坐下来。“邻长本来还想直接叫捕狗大队来通通抓走,幸好被我们这些老义工劝下来了。”
“抓走?”张仙恩几乎昏倒。“拜托,狗狗送进家畜防治所之后,七天之内就会斩首示众。好歹它们也为整个社区看了几年门,邻长有没有良心啊?”
“什么斩首示众,太夸张了吧!”池净受不了的摇摇头。“今天社区开讨论会,妈妈正准备和大家讨论一下狗狗的处置问题,所以你的宝贝狗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呃……”讲到讨论会,半途偷溜的母亲大人开始心虚了。完蛋了,她完全忘记狗狗的事,铃──铃──乍起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张习贞。
“你们姊妹俩慢聊,我接电话。”先逃离现场再说。
“既然如此,妈咪为什么人在家里?”张仙恩瞪着母亲逃向客厅的背影。
有道理!这下子连池净也答不出来了。
“哎哟,你们别这样乱搞好不好?”小妹子烦躁的坐下来,眉梢眼角全拧在一块儿。
“狗命关天,居然没有半个人在意。”
池净观着小妹难过兮兮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净,电话。”畏罪潜逃的母亲大人不得不重新回到案发现场。
太好了,换手!池净连忙站起来,换她逃往客厅去。
“妈,不然你和小恩现在一起回会场去,如果时间许可,还能提个临时动议。”她把话筒凑近耳朵前,不忘很够义气的面授机宜。“既然公园一时三刻之间还不会改建,何妨先把狗狗放养到那里……喂?”
“嗨。”深沉悦耳的男音在她耳膜深处回荡。
裴海!这是她最不预期会打电话过来的对象。他怎么知道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她一时太过吃惊,语言机能忽然离她而去。
“喂?池小姐,你还在吗?”彼端似乎以为她跑掉了,语气加进几分急促。
“呃,在。”她下意识的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仿佛回到高中时期,偷接隔壁男生打来的仰慕电话。“裴……裴先生,您有事吗?”
自从上次碰过一面之后,已经三个多星期了。合约签定之后,所有相关的业务往来都由老板和他亲自接触,她还以为裴海已经忘记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她眼眉一转,发现未持住话筒的左手竟然在扭绞电话线。从高中毕业之后,她就不曾做过这种小女孩式的举动。池净连忙松脱了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为什么裴海的声音会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影响?
“我没有打扰你吧?”低吟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询诉。
“没……没有。”老天,别再结巴了!她把话筒拿开一臂之遥,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才又凑回耳旁。“您有什么事吗?”
“不算什么大事。”低沉的笑声漫扬开来,轻柔如一首歌。“我忽然想起,上次和你签完合约后,忘了拿回我的那份副本。”
“什么?”她一楞。
“合约副本。”他的语气充满笑意。“还记得吧?两造签约,应该各自拥有一份合约?”
“啊!对。”她的脸颊忽尔热辣辣的发红。真是难堪,这下子还怎么让他信服她的专业呢?
“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请你今天下午送过来给我吗?”
今天?有这么急迫吗?她有点晕眩。“嗯……好的,应该没问题。”
“下午四点以后,我都在家。”他顿了一顿。“待会儿见。”
“再见。”
两人自各收了线。
她忽然觉得两脚酸软无力,立刻捱着沙发坐下去。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反应如此奇特?天知道她才见过他一面而已,两人比“素昧平生”交深不了多少。这样一通简短的电话,竟然对她的理智带来如许大的连锁效应。
种种异样情绪来得如此凶猛,如此快速,又毫无来由。在那次奇特的会面中,裴海深沉无尽的眼芒一直纠缠着她,直直缠进她的心里,梦里。他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欲言又止,百转千回;似乎希望她懂,又希望她别懂。她也希望自己懂,但又希望自己别懂。
今天下午四点,再隔五个小时,她即将与裴海二度会面。
她将要再度见到他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心房突然像脱了缰的野马,易放难收。
***
今天下午四点,再隔五个小时,他即将再度见到池净,那个缠绵了他多年的小女生。
你在做什么?大脑中,理智的那一面不断逼问他。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却压倒了微薄的理性。他想见她,想了三个多星期。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断思考着该如何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而不会显得突兀。
不能急。一旦操之过急,他可能输掉一切。
于是他强迫自己按捺住急迫的冲动,先耐心的与她的上司周旋。目的,只是为了在讨论工作的空档,更进一步探知池净的生活点滴。
他当年就知道,池净在十二岁那年被远房亲戚收养。然而也随着她的被收养,远在英国的他鞭长莫及,只能白白让她从眼前飞走,从此失去踪迹。
命运之神终究是厚待他的,竟然让他们俩在冥冥中选择了相关联的职业。他是艺术家,她是艺术鉴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