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就架设在圆拱式的落地铝门前,凉气旋绕着室内的空旷,撩起纱质帷帐,隐隐晃动成雪白的波澜。
袁宅的布置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男主人粗犷洒脱的味道,她下意识觉悟,原先的装潢者必定是位姣妍柔怯的女红妆。
凌乱的工作台稍微破坏华厅的文静气息。
“几盒积木正巧玩到一半。”他简洁地回答。“喏,这一盒交给你,你负责在六十分钟之内把它拼整完毕。”
她开始对他的进取心产生质疑。原来二、三十岁的大男人也可以无聊至此,屋外虽有大好韶光,却宁可关在家里偷玩积木。
“黑桃哥,你很喜欢小孩吗?”她撕开印有“童年玩家”商标的包装纸,八百块的塑料组合物放肆地散洒在地毯上。
他心不在焉的,坐回长桌后头,专心研究恐龙造型的立体玩意儿。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哼出答案。
“小孩?当然不。我最戒慎回避的小动物,排名第一是博美犬,第二就是三尺奶娃儿。”
“噢!”她扁了扁嘴,趴下来开始工作。
他若疼爱小孩还好,起码可以将嗜玩儿童用品的习性归诸于爱屋及乌,否则,这种诡异习惯显然是他的心理问题作祟。
“‘噢’是什么意思?”袁克殊耳尖,察觉她的声音有异,一只眼睛移开观察物体。
“‘噢’是肚子里的浊气上涌,沿着支气管攀升,震动声带所发出来的异响,俗称‘打嗝’,医学名称为‘横嗝膜痉挛’。”她攒着眉研究一块人头造型的积木,“真吓人,我刚刚发现一颗断掉的脑袋。”
“那是卡车驾驶员的项上人头,你得先把货柜车拼起来才用得着它。”他索性移驾到地毯上,与她一起玩弄同一组的拼装游戏。“为什么你‘噢’得怪里怪气的?”
“大概是午餐吃撑了吧!”她耸肩。“或者是歧视一位六尺壮汉迷恋孩童玩具而引起的不平之鸣--喂!装错了,你不要乱来好不好?”
嫌恶的小手拍开他。
袁克殊又好气又好笑。“先架设货车底盘有什么不对?”
“你委实逊得缺乏毅力!积木的用意在于激发创作潜能,玩家只晓得一味跟着说明书的指引走,有什么乐趣?”绕珍横睨他一眼。
“原来如此。”他颇为受教。“欢迎你有空慢慢赏玩,不过我现在正陷入工作中,能否依,正常步骤陪我走一遭?”
“什么工作?”她不晓得堆积木也能称之为工作。
话又说回来,她似乎从未听闻袁克殊提起“工作”方面的相关话题,除去她老爸曾经询问的那一次。
“就是咱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大事件。”输到他若无其事地耸肩了。
亮晃晃的金光映在他们俩身上,更衬出他乌发、深肤、黑T恤的阳刚味。真是奇怪,一个大男人沉溺缤纷的游戏器具里,却还能保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式,老天也未免太厚宠他了。
“你是说,阁下的工作就是摆弄玩具?”她试探性地问。
“对!”他继续点头,明知她好奇得要命,却故意将正解藏匿在舌根下。
“嘿嘿!这可奇了。”绕珍不可置信地骇笑。“‘童年玩家’花多少钱雇用你帮他们玩玩具?”
“不多。”他动手扣住四只模型塑料胎,随口吐出一个数字。
“啥?”她的眼珠子险些蹦出来。“那票瘟生花六位数字要求你替他们耍乐子?”
如此这般的好康,怎地从没让她碰到过?!
“我能了解你的意外。”袁克殊宽容地拍拍她的削肩,无辜的眼神掺杂了狡狯。“接下这桩CASE实在得不偿失,是不?我好歹也该多加个七、八万。只不过,我转念想想,这次来台湾既然以度假为由,倒也没必要太在意金钱,大伙儿交交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敢情他老兄还嫌少呢!
“什么世界呀?太不公平了,天道靡常!”她拚命摇头,无法接受明摆在眼前的事实。
“同样接cAsE,我能赚到你的一丁点零头就该偷笑了。你给我说清楚,为何我玩积木得花钱买,你堆积木就有钱赚?”
“别这样,你人瘦骨突,摇起来不好看。”他的巨灵掌罩住她后颈,阻止她猛烈运动脖子的行为;亲昵的举止相当像半拥抱状态。“你应该听说过,欧美国家对于儿童玩具的安全性规定出非常严苛的标准。”
“那又如何?”她太专注于袁克殊的谈话,暂时忘记抗议自己的豆腐被偷啃一口。
“所以欧洲的玩具制造业中,有一门极为专业的学问--童玩安检,从事这项安全检查的专家必须经过国家考试,而后发与资格证书,情况有点儿类似律师或医生之流。”
“你恰好拥有童玩安检的资格?”她稍微听出一点眉目。
“对!替我把方向盘找出来。”他要求协助。“欧洲的几国政府规定,每种新型玩具正式登记注册之前,必须通过安检专家的查验,并且在申请表格上背书证明,才能取得生产执照,因此安检专家在玩具制造业算是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等于是消费者的第一关守门员。”
“真犀利!”她又嫉又羡。“这样看来,你光是收受贿赂金就赚翻了!”
“谢谢你的评价。”袁克殊青她一记白眼。
“可是咱们台湾又没制出相同的规定,‘童年玩家’干嘛花那笔冤枉钱?”她随即眼红。
“因为他们下个年度即将攻占欧洲市场,迟早必须将自行开发的玩具送检,所以才委聘我。否则他们都已在台湾正式销售了,还检查个什么劲儿!”
“这样呀!好优哦……”绕珍大叹人生的不公平。她作梦也没想到天下真有一门行业可以靠“玩乐”赚钱。“你待在欧洲的七年,专门靠童玩安检执照的手段攒钱?”
“之一。”袁克殊认为自己并未说谎,只不过隐瞒“少部分”真相而已,包括他是“童年玩家”与英国联销公司的代表身分,以及他恰好拥有一些台湾股权的股东身分。
他多花了一分钟检查积木的边缘,而后决定它锋利的程度稍微超过合理的范围。
“何谓之一?”她的笑容再度被纳闷吞噬。
“‘之一’就是还有之二、之三的意思。”一根断发黏在她的鼻尖,袁克殊顺手替她拂掉。
“请问阁下之二、之三的赚钱术又是干什么的?”莫怪乎全世界严重的贫富不均,因为钱财全被他这种高手塞进荷包了。
“你好象非常关心我?”他忽尔顿住手边的动作,直拿一双深邃的黑眸凝视她。
这家伙就是这一点讨厌。
每次都仿佛蓄意戏耍她做的,前一刻钟两人还正正经经地交谈着,下一秒钟他忽然凝定了探幽的眸心,盯住她。
她觉得自己都被他搞胡涂了。有时明明见他十足认真,待她真要摆出肃穆的心情和他推究下去时,他又瞬间恢复戏谑的姿态,取笑她端严的神情“就像一棵充了氦气的四季豆”。
似真似假,若严谨若流气,简直比女人更难捉摸。偏偏他看起来又十足的阳刚,教人不气结都不行。
常人总是偏好以“谜样”来形容女子,她却认为,这个词汇毋宁更适合用在袁克殊身上。他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无波,却凭借着区区一来眼波传达翻云覆雨的讯息。
“不,我只是在盘算绑架你应该勒索多少赎金,才会值车马费。”这回她学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