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眸圆瞪,眸中渗出两行血泪,历声问——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梦中那连名带姓的厉问宛如逼到面前,他左胸猛震,骤然掀睫。
醒来。
一室沉寂,似连月光都懒得迤逦进屋,他在幽暗中慢吞吞地掀被坐起,抹了一把脸,低低吸气。“是听明白了,忍了又忍,难忍还是得忍,忍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移位,只是蔺前辈啊,这穆家女儿也实在……太摧人心志……”
他双手缓缓握成拳头,收紧再收紧,指节间发出如炒爆豆似的剥剥声响,像在抵拒内心肆流的渴望,又像用力想在虚空中抓住什么。
摧人心志啊……
穆开微越想,越发觉得昨日不该傻傻地就听话下车。
当康王傅瑾熙对她吐露心言,说他自身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凶星时,她应该巧妙地运用刑侦手法,深入话题,寻找蛛丝马迹,许能从他口中挖到更多关于当年三川口大案的真实线索,但她在那时刻似乎变蠢了,
甚至在被动听完他的话之后,他静静抛出一句——
“穆府已到,你可以下车了。”
她还真就照办。
直到进家门,坐在正厅堂上的太师椅发了会儿呆,然后在阿爹的唤声中召回神智,她才发觉,她根本忘记要回傅瑾熙想使什么法子让皇上和太后收回成命。
倘使太后姐娘一心爱护他,坚决要为他寻一个剽悍的“镇煞神器”当正妃,又倘使皇上对康王府、对她阿娘当年的义举抱持疑猜和试探之心,真要借她近身监视康王府,他傅瑾熙又要如何扭转一切?
她不禁暗叹,深觉昨儿个实在失策,该要问清才对,问清楚了两人合让总比他独行来得稳健。
她的心已起变化。
毫无疑问的,于她而言,康王爷已成了很特别、很特别的存在。
因为是她家阿娘当年舍命救下的人啊!
用阿娘一条命换来的,是那样宝贵,她与康王爷尚不相熟,却绝对不愿意见他陷入困境,在帝王的疑心下之受到伤害。
入夜,有些年长的婢子捧着干净的一盆水进到房内,见已换好中衣寝服的小姐坐在大铜镜单,然,并非对着映在铜镜里的娇小美人顾盼自怜,却是手持剑刀、一手拿着净布,正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擦拭兵器……剑刀辉芒照美人,美人彪悍凌剑卫,就算见多识广的婢子私下看过无数回,每回再见……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小姐,咱来帮您梳梳发,松松头皮吧?”尽管发麻,毕竟当了掌翼大人多年的“房里人”,怎么也得撑住。
“嗯,好啊,麻烦兰姑姑了。”穆开微扬眉一笑,利落地收好兵器,听话坐定的模样倒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温婉神气。
兰姑将那盆水放在架上,来到她身后,替她解开束了一整天的牛筋绑带,十指按在她头皮上或重或轻地揉捏,边按压边碎碎念道——
“小姐一年到头都顶着同样的发型,高高束起的一根大马尾,完全用不着发饰,一条牛筋带子就搞定了,欸,这牛筋带子一用还用了两、三年不换……”越念越想哭,“小姐啊,咱这个人没啥儿值得说嘴,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我娘生前手把手传给我的梳发巧技,小姐您也行行好,哪天让我大显神威一下,帮您梳个美到翻天的发型在帝京露脸,以告慰吾家老娘亲在天之灵啊。”
穆开微在铜镜中与兰姑对上视线,露出有点歉疚也有些无赖的笑颜。
“姑姑值得说嘴的地方多了去了,瞧,你按得我头皮多舒服,唔……真松快呀……”她闭起眼,微微晃着脑袋,非常醉然之姿。
“德性。”兰姑啐了声,顺手轻戳她脑袋瓜一记。
松了头皮、梳顺了发丝,穆开微被服侍着洗漱过后,乖乖吹熄烛火上榻。
帷幔内,她躺得四平八稳,双臂放松地搁在身侧。
脑子里本还转着衙门里的一些案子,也想着阿爹和康王爷不会用什么法子打消皇家指婚的念头,再想到她自个儿……
俗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实不排斥嫁人的,但她早就是个大龄姑娘,又在“六扇门”里当差,还是掌翼之首,宫拜正三品,若非皇家赐婚,还当真见不着哪家儿郎敢登门提亲。
身边年纪与她相近、脾性与她相合,能与她配成对的,唯有大师兄孟云峥一人,但他们兄妹们一起“混”这么多年,兄妹之情再纯粹不过,要她嫁大师兄为妻,光想象就足够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对劲儿。
欸……
她似在内心吐出那一口长气之后,神识渐散,徐徐沉进睡眠中,无梦。
但,忽而间变得似梦非梦。
将她从深睡状态中召回的是嗅觉。
她再一次嗅到那股教她永生难忘、独特至极的辛凉气味,一钻进鼻腔,她神识顿觉清明,立时察觉帷内潜入一人。
她凭本能出招!
出手就先扣住对方探到鼻下的一手,猛然扯近,再肘击对方胸口并借力坐起。
来人低“唔”一声,闪得略显狼狈,像完全没料到她会醒来,但也十分迅捷地与她对招、折招。
于是在小小的床帷内无一句言语,对坐的两道身影你来我往、你攻我挡,四只手变招再变招地擒拿扣抓,然后不知对过多少招,两人最后是相互按住对方的腕脉、扳紧对方的指,一场无声激战才终于暂停下来。
穆开微仗着嗅觉绝佳,再辅以眼力神锐,硬是把人认出来了。
“黑三爷这是当起采花贼了吗?采花采到在下身上,阁下这胆子练得挺肥啊。”寻常女儿家在此际肯定得花容失色直哆嗦,但她穆开微不是,气场爆开,直迫对手,就算在“采花贼”面前仅着单薄的寝衣也坦荡荡得很。
倒是身为男人的不速之客觉得不自在了。
着实不敢朝她微敞的襟口多看半眼似的,黑三罩着薄皮面具的脸侧向一边,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闪烁再闪烁,视线直接固定在帷幔上的兰花绣纹上。
“什么……什么采花贼?胡说什么?咱有那么下流吗?”黑三硬声驳斥,瞪了她一眼又迅速撤开,突然自言自语般嗫嚅,“春天还没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穿那么单薄入睡,都不怕肚皮着凉吗?”
虽是自言自语,但离得那样近,又无旁人或其它声音干扰,穆开微听得可仔细了,遂答,“在下身强体壮,天生就是火炉体质,穿得再单薄都不劳三爷费心,倒是春天还没到,就算到了,那也春寒料峭得很,三爷在这大冷天还奔出来采花,那是饥渴到不行了是吧?”
黑三怒了。“就说不是采花贼了!”
“不是……那阁下夜访所为何来?”似怕他脱逃,穆开微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腕部和虎口。
黑三气息微紊,但很快已拿稳,“你放手,我就告诉你。”
“三爷何不先说来听听,听完了我自然放手。”穆开微寸土不让。
“嘿,我是不想闹出大动静,可不是挣不脱、打不过,你心知肚明得很,别想蹬着鼻子上脸啊,若让我闹腾起来,我、我……我把你这架子床全拆啰!”
穆开微眉峰一动。“是吗?我恰是个不怕闹大的,就怕闹不够大,三爷有本事就拆。”话落,看不清她如何使机关,一张大开的细绳网竟然从架子床顶上罩落。
惊觉自己正好在网子正下方,黑三连粗话来不及骂,硬拖着纠缠不放的穆开微滚出床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