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之死。
她家阿娘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条命却断送在一群河寇手中,连跑都没跑成,为何这样?如何可能?为这事,穆开微想过无数遍。
此刻被如此提点,她的思绪由点连成线,每条线索皆导向同一个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爷夫妻二人携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寻医,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爷的人几是全军覆没,小小年纪的世子爷最终却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亲的手笔,对吗?那些什么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罗织出来的身分,其实是更厉害的敌手,是吗?”对于娘亲当年之死,她有诸多疑虑,原来因由在此吗?“皇上当年要杀的人,是老康王爷,也就是他自个儿的亲手足,但……为什么……他们是嫡亲手足,且还是双生子……啊!双生子?!”
她家阿爹点点头。“双生子长在民间百姓家许是男丁兴旺的好事,但在皇家,还是皇长子与皇次子之别,一向被视作凶兆。再加上当年司天监大小司监们在观星台纷纷指出次星有凌驾主星之势,终在皇上心中种下杀意。”
杀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隐密,那当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敌人,必是皇上手中所养的一票隐棋杀手。
她那年八岁,对那一日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汉说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郑重交到穆家人手里。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长形包袱,爹当着她的面将两物揭开,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个墨色骨灰坛,而长形包袱里的东西是一把绿柳软剑,那是她家娘亲行走江湖时贴身不离的兵器。
娘亲当年仅是出门访友,回来时却成一坛骨灰。
随骨灰坛子与软剑还附上一封信,她后来开始在“六扇门”行走时曾跟阿爹讨信来看,信中写道,围攻娘亲的敌人的刀剑皆淬剧毒,娘亲是失血过多,更是因毒发身亡,所以烧化成骨灰之后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坛子具袪毒之效,需让骨灰密封在坛中三个月,骨灰中的毒性尽除,方能揭开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听阿爹提过,是与她家祖辈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辈。
她家阿娘遇难时是女老前辈出手搭救,只可惜还是晚了,娘没能活着返家。
但女老前辈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坛子,隐隐散出的气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进魂魄底处,是清冽中带着极淡的辛辣味儿,也就是她后来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气味儿。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亲究竟出什么事了,渴望得知事发的过程和一切详情,但因牵涉到皇家不敢为人知的密事,爹始终瞒着她,直到如今——
“你阿娘当年不意间插手了隐棋办事,皇上事后自然是知晓的,但 他未动咱们穆家,爹想着,是有暂且观望的意味。而这一次皇上赞同太后的指婚,附议得如此明快,爹以为……多少是想试探些什么。”
顺水推舟把她指给康王傅瑾熙,将她放在傅瑾熙身侧,想试探什么?
看她穆家是否为康王一派,帮着康王来凌驾帝王那颗主星吗?
这两天,穆开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绪。
那一日谈到最后,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说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议一事,身为爹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当什么康王正妃。
但……能怎么解决?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况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从,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结果又将如何?
午后,马车载着她轻驰在回京城的官道上,连日大雨之因,官道上尽是厚厚的泥泞,此时雨势虽缓了些,仍淅沥沥落着,溅飞水花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的声响,搭配起来倒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气味儿,挺适合用来缓缓她这阵子思虑太多的脑袋瓜。
喀啦!砰——
岂料马车突然一震,车厢倏地倾斜一边,底下车轮子完全动弹不得。
“小姐——”车头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车夫赶忙撩帘探看。“您无碍吧?”
“贵叔我没事。”穆开微坐正,随手把几颗乱滚的果物拾回大提篮里,边问:“是车轮子陷进泥坑里了吗?咱们的马没受伤吧?”
贵叔挥着手。“没伤着,没事的,小姐您好好待着,咱这就去带着马,让马把车子拉离开这大坑啊。”
“我一块儿去。”说着,她已撑起身躯准备往车厢外跳。
贵叔急了,两手挥得更猛,之后干脆硬拉紧车帘阻止穆开微“跳车”。“别别别!小姐别下车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该娇养着,咱们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开微抚额笑叹。“贵叔,莫忘我是‘六扇门’里当差的,水里来、火里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没淋过,还怎么娇养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着!您眼下是咱们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么当职的掌翼大人,让您淋了雨,那岂不是打我老脸吗?不准!”
都说“奴大欺主”,她这小姐是被家里几位老仆们看着长大的,这些仆人好些位还是祖父尚在世时亲收的家丁和随从,她被他们“欺负”、“管教”惯了,都摆不出当主子该有的气势。
穆开微正苦恼着该怎么说服贵叔,忽地车厢外,贵叔厉声质问——
“谁人?!”
她心中陡惊,哪里还管那么多,手劲一带立时甩开车帘子。
就见雨幕中,贵叔那把曾随他战过大江南北、润过无数鲜血的猎刀已出鞘,正与一辆乌沉沉但作工却极为精细的双辔马车对峙着。
那马车想必是贵叔在与她“起争执”时靠过来的,再加上雨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真没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儿,莫怪会惊得贵叔猎刀出鞘。
对方的车夫并未答话,却是跳下车,迅速将车厢后方的锦帘撩开一大角。
“车轮子卡住了是吗?嗯……瞧那样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弃,且让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风的低柔语调涤荡过耳,穆开微望着双辔车厢里斜倚迎枕、容肤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气息略紊。
她跃下车厢,按下贵叔握刀的手,跟着低首行礼。“不知是康王爷的车驾,多有失礼了,还请王爷恕罪。”
“什么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这么说,那是……是没把本王当朋友了。”
听得这腼腆又似带幽怨的话,穆开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间动荡得厉害了些。
眼前这位帝京中众所皆知的“药罐子王爷”,病态俊颜上有着绝对纯粹的无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纯很真的欢快。
仿佛能见到她、与她说上话,是一件令他无比开怀的事。
“王爷,下官并非……”
“上车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断她的话,朝她腼腆扬唇。“让本王送你返家。”
穆开微拒绝不了。
她都让堂堂一位超品阶级、世袭罔替的王爷主动“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马车陷泥淖里,她家的老仆贵叔巴不得有谁可以在这时候照顾好她,因此当傅瑾熙用那种近乎祈盼的语气请她上车,贵叔比谁都高兴,根本没等她动作,十分当机立断地替她决定,把她直接推上对方车厢内。
还好康王府的两位随行侍卫留下来帮忙贵叔,穆开微的心这才放宽了些,乖乖坐进药香甚浓的宽敞车厢中,与此车的主人形成各据一隅的对坐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