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温家的帐本,处理了一个又一个前来讨债的债主,又自个儿再到棺材行买了棺材,亲手到大门外,挂上了白灯笼。
丧家晦气,有人遇丧便不讨债,但也有人见了还是硬上门来,她能处理的,就自掏腰包处理掉,不能处理的,就告知会卖掉大屋把债务清偿。
她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清算了家产,把田地、大屋全都卖了还债,只把小别院留了下来。
对她卖屋卖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没吭过,八成也是知道这事她自个儿处理不来。
清偿了债款,余钱其实还有数十两,她本要把银两给那女人,但自从爹死后,那女人整天都窝在床上哭,常常连饭也没吃上一口,也没下过几次地,即便被迫从大宅搬到了小别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缩在床上,病恹恹的连孩子也不顾了。
看着无辜的年幼弟妹,温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钱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钱就会长脚跑了,这女人和这几个孩子很快就会流落街头。
更别提,她其实早把自己之前攒的钱,全都拿出来还债办后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这数十两重新开始做她熟悉的买卖。
我不帮人收拾残局的。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说的话。
差不多这时,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离她住的小别院不远,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会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说,这么说。
她确实知道。
元生当铺。
她上楼时,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里。
罗汉床的桌案小几上,点着香。
他倚在窗边,一手支着脸,一手拿着一本书。
那书,不是帐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没在看,那男人垂着眼,像是睡着了。
明亮的天光从天井洒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脱鞋上了罗汉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几的另一边。
香烟冉冉,袅袅。
“不是要走?”
他仍合着眼,但开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转头看着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蓝天,声微哑。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说着:“不需为难自己。”
“我爹死了。”她哑声再道:“那女人没有谋生的能力,只会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们。”
“我知道。”她说着,扯了下嘴角:“但他们是我爹的妻儿。”
“那男人从来也没把你当成亲闺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着窗外天井上,缓缓飘过的白云,哑声道:“只是我原以为……以为事情或许会有所不同……”
“并不会,如果会,他就不会卖了你。”
那冷酷却真实的话语,教泪水无端上涌,她红着眼,强忍住,再问。
“所以,我还是你手上的棋吗?”
“当然。”
男人的语气,波澜不兴,像她问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泪苦笑,继续看着那方蓝天白云,缓缓道:“你就不怕,我记着你让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着,或许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机会,也反你?”
“你爹为富不仁,结仇甚多,才会在落难之时,无人伸出援手。你看过帐本了,你清楚他为求富贵,做过什么事。温家出事,只是迟早,迟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贪,不曾想卖女求荣,也不会就此摊上吴家,不会赔得血本无归,不会让人有机可乘,落井下石。当年,你才三岁,他就为娶新妻,将你赶出家门,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他对你还会有什么父女之情吗?”
她哑口无言,只有泪盈在眼。
“那儿,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话,狠狠打在她脸上,戳在她心头,教热泪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闭目,抬手遮眼,泪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蓦地,温热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
“你知道,比谁都还要清楚,那瘸子、老头、老姑婆,还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着带他们走。”
他的声,就在耳边,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泪纷纷,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他怀里,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将那大手搁到了她脑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说着。
“哪需要我拦呢?温家垮了,你哪有办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没死,看温家那般衰败,你一样走不了,你若心这么狠,又怎会想为从良的青楼女子,倾家荡产买下那船棉籽?”
刹那间,心又紧,好痛,教泪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认识的温老板了。”
温柔揪抓着他衣襟,再忍不住,将泪湿的小脸埋在他肩头上,缩在他怀中颤声哭了出来。
他怀抱着她,没再开口,就这样任她泪湿他的肩头。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晓得泪水不断的涌出,过去这一个月,她泪也没掉过一滴,在这之前,她甚至不晓得她还会为那人的死感到难过。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卖了,有什么好难过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么好不舍的?
可,就是难受,就是停不下泪来。
然后才发现,原来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将来能以温子意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可以让那人后悔当年没好好待她这闺女。
还以为不在乎,原来还是执着于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却看得比她还要清楚明白,身边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实的肩头上,听着他沉稳规律的心跳,温柔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抓皱了他的衣襟,看见他衣襟下的单衣里,有着一抹艳红。
那是血,从内而外,渗出来的血。
这个月,在她忙着卖屋偿债时,城里到处暗潮汹涌、风声鹤唳,她知道是因为城里那些商家正与他明争暗斗。
周豹病了,几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开始蠢蠢欲动。
先前那些乱的,只是不聪明的商家,聪明些的仍如王飞鹤那般按兵不动,若非王家少爷太蠢,王飞鹤只怕也是要等到现在,等到他伤。
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不想当那捡便宜的渔翁呢?
这城位在运河要冲,丝绸、鱼米、棉花、茶盐、青瓷陶碗,全都得从这儿过,是商家必争之地,谁若能掌控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贾大商,人人都想当头,想称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争权、要夺利,只能在这当口。
看着他内衣里渗出的血,她才知他在这波争门中受了伤,不知何时,受了伤,所以才待在有着重重关卡、戒备森严的当铺这儿,所以她刚到时,他才闭着眼,那时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让人知,也还要撑着。
这男人,怕是连那总随侍在他身边的墨离也不信吧?
他说,她是他的棋。
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两人相识之初?那该也有近两年了吧?这男人究竟活在什么样的处境之中?要如何,才会让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如此步步为营?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关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庆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时,她以为一夜就够,那会儿,她也只想着若要把身子给人,至少也挑个自己乐意的,想着之后,就走得远远的,过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