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没有可是!”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哑声道:“那些人是妖,披着人皮的妖。他们让温子意继续收月钱,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可温子意要是病了,他们会立刻找另一个人做其傀儡,届时我们更难掌握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有当他们以为,我就是个挂着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贪心奸商时,他们才不会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紧,心又抽,可仍哑声继续说下去。
“就像周庆,这么多年来,就是要恶给他们看一样。”
邱叔震慑的看着眼前他一手带到大的小姐,泪湿眼眶,哑声道:“但你这样是要怎么——”
“没事。”她脸色苍白,唇仍微颤,但语气无比坚定,“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让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应我,别去请大夫,别让周庆赌命为这座城留下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没了。”
邱叔喉紧心抽,只能老泪纵横的点头。
“好,不去,我不去……”
闻言,温柔这才松开了手,可心一松,头更晕,她站不住脚,可陆义已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那男人抱着她走进暗道,从温子意的屋,回到了温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让她休息。
当陆义转身要离开时,她张嘴叫住了他。
“陆义?”
他回过身来。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着那男人,哑声问。
“你是妖怪吗?”
陆义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只是抽出腰侧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流了下来,没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缩,却仍坚持又问:“所以,你知道?”
看着她,男人点点头。
她直视着他的眼,再问:“你既然会武,为何瞒着不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义看着她,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让她无法再轻信任何人。
深吸口气,他没有闪避她的视线,只哑声开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错了一件事,我为此离乡背井。在那之后,我就只是个车夫,当一个车夫,不需要会武,所以我没有说过。”
这一刹,温柔能看见他眼里的痛与悔,和那强压在冷静表面下的情绪。
要在这之前,她或许无法辨认,可现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许多无法言喻的悔与痛,可她还是开了口,看着他,继续问。
“你的腿真的瘸了吗?”
他张嘴坦言:“没有。它断掉过,可后来好了,但当一个瘸子有许多好处,就像你穿男装一样,不同的身分,对打听消息,十分方便。”
她点点头,看着他,脸色苍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确认一件事。”
“邱叔不是。”没等她说,他就知她要问什么,知她在担心什么,他告诉她:“我今天早上确认过了。”
温柔闻言,这才让自己放松下来。
“抱歉。”
“不用。”他告诉她:“你这么做是对的,是我也会这么做。”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点点头。
他本欲转身,却又停下脚步,看着她问。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么做?”
她看着他,掀开了床被。
陆义看见她原先搁在床被下苍白的右手,握着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显然她一直将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转身,她就拿着这十字弓在床被下对着他。
“若我真是妖,这小箭是没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轻言浅语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头上涂了麻药,能放倒牛马的麻药。”
陆义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温柔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应该要觉得恶心,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可在经过这一日一夜之后,她现在只觉得麻木。
松开十字弓,她合上眼,将那染血的银锁,缓缓搁到心上,压着。
可闭上了眼,那夜周庆写下的字却清楚浮现眼前。
围地则谋,绝地无留。
此地已绝,不可多留——
他早知会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让官府抄了周家之后,离开这里。
可她如何能走?怎么能够?他都没走了,要她如何能够抛下这一切,转身掉头,离开这里?
躺在床上,眼好热,她咬着牙,不肯让泪上涌。
她不走,不会走。
多恨自己没早点猜透他想做什么,多恨他没有早点同她说,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剥皮的怪——
她清楚记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时,他在当铺二楼,垂眼瞧着她放那银锁时,眼底那难以言喻的情绪;她也依然记得,那日那夜,那时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紧握着她的手,却要让她走。
那一会儿,她还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够,所以他才没说,不肯说。
说了她也不能做什么,她心太软,不够狠,没那么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却又无法放她离开。
温柔将手心里的银锁紧紧握着,握得很紧很紧,紧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里。
可现在够了。
她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走。
不把那些肮脏妖怪,全都拖出来、翻出来,她不甘愿。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细雨纷纷,飘着,落着。
清明过了,谷雨已至,绵绵阴雨,浇灌着大地。
第二天,她强迫自己起床,出门,当温子意。
在知府大人与张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与周庆的生意,亲自回到了大庙前,撑着一把伞,来到元生当铺先前所在之地。
那儿,除了倒塌烧焦的木梁与黑灰,什么也没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经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烧成了灰,老旧的石板上,有被岁月时光磨损到看不清的纹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开来,却也无人理。
许多年前,她同他一块儿倚窗坐在二楼,就曾注意到这裂开的天井石板上有东西,可那时它被青苔覆盖着,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烧之后,青苔没了,其上的石纹却依然看不清。
或许,是只鸟吧?
她看着那裂开两半的模糊圆形石雕,想着周庆,是否也曾好奇这是什么呢?那男人可有那闲情逸致?八成是没有的吧?
这一生,他可曾开心过?真的快活过?
雨一直下着,将灰烬融成黑水,在脚下漫流,湿了鞋,湿了袜,让寒气从脚底冻了上来,她却一无所觉,只觉心痛,不自觉,又握紧了垂挂在胸前的老银锁。
“温老板?”
听到工匠的叫唤,她回过神来。
“这儿,你打算怎么做?”领头的工匠,站在她身边问。
杵在那余烬之中,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工匠,淡淡开口。
“全部铲平,再起两座楼吧。”
说着,她撑着伞,转身走开。
没有人反她,没有妖反她。
周庆曾经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杀了,就是已经逃出城去。
迎春阁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见过墨离和李朝奉,她不知他俩是否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随着那在大庙前,迅速盖起的楼宇,温柔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记周豹与周庆。
从今而后,这座城,是温子意的了。
可她比谁都还要清楚,无论是谁在当家,其实都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被那幕后黑手掌握的无形丝线控制着。
她会当那傀儡,她会让他们操纵她,直到她摸清他们的底细为止。
日复一日,她微笑,她说话,做着买卖,收着月钱,再把收到的月钱送到张同知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