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两端伏窜着对流的暗潮,阴冷的空气分子,掀凉了骚动的意绪。
背脊忽然退撞上一堵沉厚的墙,她飞快回身。
仍然是记忆中的那双眼。
因着心里一直预期会发生这邂逅,当两人正式重会,她反倒不若想像中的惊悚无助。
冷恺群,她的“哥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浓而重、厚而沉的妖异气质,颠覆她年稚的心灵。他恍若屠龙故事中的角色,但并非那英勇杀敌的王子,而是在背地里翻云覆雨的恶龙。魔魅的眼底闪烁着冷邪的金光,嘴角一抹笑,勾着阴森和 密。相较于她朋友的兄长们,冷恺群冷冽傲然的气质确实比他们亮眼。可是,她看见更多的东西,远远超乎他出众的外貌。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深沉,以及潜藏在深沉之下的邪恶。
这样猛烈的阴冷,超乎她所能承受的范围。恺梅惊吓地喘了丝气,跌撞的退回门框内。
“恺群?”冷之谦踏上最高一级楼梯,暂时中和了廊道间的妖异气息。
卓巧丽立在丈夫身后。
“冷少爷。”客气的称唤和僵硬的笑容,凸显出不自然的气氛。
“你怎么叫他少爷?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冷之谦笑得稍微大声了一些。
冷恺群淡淡的点了个头,黠谑地瞥了她一眼。
远在她能反应过来之前,他脸上带着一迳的淡然,侧过父亲身边,朝楼下走去。
父子俩错身而过的刹那,她倏然发觉,冷恺群的身量几乎追上爸爸魁伟的高度了。
“你要上哪儿去?快吃晚饭了。”冷之谦错愕的望着儿子的背影。
“你们自己用吧!不必等我。”他头也不回,声音同样冷淡无波。
“可是……”这是我们全家共同聚餐的第一天哪!冷之谦的喉头蠕动几下,终究还是把敏感的话语保留在肚子里。
心虚是一种要命的情绪。
元配天生体质不佳,怀孕生子之后更是一日糟过一日,勉强撑了十来年,病床畔足堪告慰的也只有这早熟、优秀的儿子。她性格狂烈如火焰,想必薰陶了儿子不少关于他负心薄幸的思想。
从小恺群就与母亲较为亲近,而他将近十年的不忠,累积下成顷成吨的心虚,早已无法直视着儿子眼中的嘲谑。
他今日的成就,妻子娘家的雄厚财力是不可或缺的功臣。若果缺少了正牌冷夫人的支援,决计造就不出如今的“纵横科技集团”。
“好个儿子啊!”身后似乎听见卓巧丽的冷笑。
在新任妻子与女儿面前,他必须彰显父亲的权威。
“恺群,前几天车行送来一辆机车,说是你买的。你离成年还早着呢,连驾照都没资格报考,就敢骑着机车在路上乱飙,也不晓得钟律师是怎么管理你的基金的,真不像话!明天我就叫人把车子退回去。”
如果冷之谦冀望从儿子身上获得某种反应,那么,他成功了。
冷恺群顿下脚步,回眸。瞳中乍放的金光充满侵略性,与脸上恬淡的笑容全然成反比。
“放心,那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钟先生是我的律师,不是你的律师。”他慢条斯理的扫视两位女性成员。“她们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你——”冷之谦的头脸暴冲成血红色。
肇事者却仿佛没事人般,悠哉潇 地走下楼去。
“我看,他非但没把我们母女放在眼里,连你这个父亲大人也不当一回事。”卓巧丽咋嘴咋舌的叨絮着,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你少说两句!”冷之谦老羞成怒。
“喂!你凶我做什么?这种儿子也是你自己教养出来的,又不是我的责任。”她扭头拉起女儿的手臂。“还是咱们梅梅最乖。走,梅梅,妈咪帮你把行李打开来。”
回到那间鲜粉红色的卧房?恺梅霎时回过神,鸡皮疙瘩爬满细嫩的肌肤。
“我不要!”她反抗性的抽回手臂。
“什么?!”卓巧丽没有预期到女儿会抗拒。
“我讨厌那个房间,我不要搬进去。”她咬着下唇。
冷之谦似笑非笑的神色登时让卓巧丽拉不下脸。
“要死了你!”又气又急的巴掌立刻轰上恺梅脸颊。“寄人篱下,还容得了你挑剔吗?你刚才没看到人家冷少爷的气派?再吵,咱们母女俩都得睡在大街上。”
恺梅顿时楞住。她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打她?
“你怎么搞的?无端端的把闷气出在女儿身上。”冷之谦连忙介入两个女人之间。
女儿要哭不哭、斜眼睨望的神情,竟然和恺群有几分相似。
“你看看她那副死样子,哪像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跟你儿子同一副德行!”卓巧丽腹内的那把无明火烧得更狂更猛。
“他们俩是兄妹,神情相像也是难免的。”冷之谦担负起打圆场的任务。
卓巧丽的唇蠕动一下,忍住没有出声。恺梅听了却觉得刺耳,她不愿意让那个男生成为她的哥哥。
“梅梅,爸爸叫 人帮你换房间好不好?”冷之谦蹲低身子,轻抚她颊上的红痕。
好痛,好乱,好陌生,好讨厌……好好的一个早晨突然变得乱糟糟……她越想越委屈,猛然推开父亲,钻进粉红色的大房间。
“不要!”砰!房门重重的甩上。
“好啊,小小年纪就敢耍脾气,看我怎么修理你!”卓巧丽气不过。
“好了,巧丽,没事了,让她去吧!”冷之谦连忙揽作新婚娇妻的腰。
一切纷纷扰扰皆被挡在门外。
恺梅扑进床被里,没有流泪。
这就是她第一天踏进冷家的情景。
犹如她的房间所预告的,一切都是一场俗丽不堪的荒谬!
* * *
无论恬淡或灿烂,幸福或苦涩,韶光总会不停的消逝。时间之于恺梅,并不若人们譬喻的“流水”,因为扬长而去的水泉看起来太过潇 活络。她一直觉得,时间在她身上,犹如电视节目曾经介绍过的画片机。
老师父站在机器旁不断摇动把手,画片随着小齿轮的运作,连续成行云流水的剧情。呆板的画面虽然结合成故事,然而每一幕景象也仅是定格画面的呈现而已,下戏之后,观众们所能记忆住的,不过是其中几张较为精巧的片面。
这就是她的生活。
一格一格地往前推进,没有任何惊涛与起伏。若是生命选在此时终结,观戏的人甚至无法铭记些什么。
然而她仍在等,等着一些事情发生。
国小五年级,父母亲第一次因为公务应酬而双双出远门,预备在新加坡停留十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么,是父母的缺席,抑或是单独与冷恺群留守在家?或许,她根本就不担心吧!
无论私下或公众,她从不唤他“哥哥”:虽然父亲曾经因此而责备她不懂长序,母亲也因此而呵怪她嘴巴不够甜。
大人们希望使两个孩子的关系更亲善,动机与大公无私的亲子之情无关,只不过想让他们自己更容易胜任父母的角色。
可惜他们失算了。冷恺群从来未曾归属于“孩童”的范围,而她也已渐渐脱离“孩童”的甜幼世界。
很多汹涌暗潮均发生在台面之下。
“少爷,先生他们今天不回家。你晚餐想吃什么?我交代厨房帮你料理。”管家赵太太只对尊贵的少爷亲善。
冷恺群埋首于早报里,半晌不应声。
可冷面管家婆就吃他这一套。
从其他 人嚼舌根的交谈中,她得知了赵太太的来历。原来这位欧巴桑是冷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嫁伴,身分不同于寻常的 仆,虽说还不至于攀到主子的头顶上作威作福,却享有一定的地位。另外,这也解释了赵太太为何对父亲和她们母女俩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敌视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