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卞下怎会迟归了?”公孙令低声问着,倒不是恼他险些护不了她,而是他怎能没在场瞧她怎么拿下文武状元的。
“还不是因为昭华那个丫头,原本回宇文家宗祠祭拜我爹后,母亲就要回舅舅家探亲,谁知道昭华那丫头硬拗着要我带她去浮佗寺。”他说着,替她系好颈间的系绳,逐下系妥,再拿着玉带往她腰间一绕,这才发现她的腰竟是如此不盈一握。
才几年,这身形倒是与小时候相差得多了,她却再没机会着女装。
“浮佗寺?”听见应昭华的消息,她的笑意淡淡地噙在嘴角。小丫头片子一个,一得机会就在她身边打转,她常想,姑娘家就要像昭华那般,娇俏可爱又天真烂漫。
宇文恭回神,又道:“在卞下业县的浮佗山上,那丫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去市集,说市集里的人都在谈论近来的一桩玄事。”他调整着玉带,不让玉带勾勒出她姑娘家的体态。
“玄事?”她极具兴味地问。她甚少出京,唯一出京就是随着母亲回宇文家宗祠,也借机和他在卞下一带游玩。
“业县有个男人,其妻重病,眼看只吊着一口气,于是他上了浮佗寺去种姻缘,听说只要姻缘还在,妻子就不会咽下那口气。”
“……姻缘也能种?”
“听说是在浮佗寺后院里种一株花,如果姻缘还在,花就会开,花若开了,哪怕命悬一线,只要魂魄未归地府,就能借姻缘扯住对方的魂,将对方留在阳世。”宇文恭不置可否地说着,一一在她腰间按序系上饰物。“最后,听说花开了,那男人的妻子也醒了,这事才在业县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卞下茶余饭后的话题。”
替她穿戴好,他退后几步,确定是否好好地遮掩住她姑娘家的体态,不禁庆幸她身形高挑,虽是瘦了些,但胜在那眉宇间的气势,许多男人比她还不如。
“姻缘真的能种……”公孙令呐呐地道。
就算她想种又如何?今生她与他的姻缘,本就不相连。
听她喃喃自语,他不禁好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昭华那丫头对你是一往情深,该怎么办才好?”
“小丫头片子才多大的年纪,过几年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着,也像说服自己。
“她要真会忘,不会缠着要我陪她去浮佗山。”宇文恭不认同她的论调,也没打算继续这话题,环顾四周,从架上取来一朵红色簪花,附在她耳边道:“熙儿,照理你今日及笄该送你钗的,但……这朵状元簪花也不错。”说着,他将花插在她束起的发上。
公孙令纤瘦的身形微震了下,像是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生辰。一般寻常姑娘笄礼会由家中长辈主持小宴,找些姊妹淘庆贺,可她却是在宫中参与殿试,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女儿身,一场殿试就教她耗尽气力。
可是,他记得她的生辰,替她簪花。
“嗯,挺不错的,状元公。”
耳边响起他的笑声,公孙令轻眨着眼,硬是将泪水眨回,抬脸时又是那副倨傲的模样。
“我怎能输你呢,子规?就算是恩科,我也要拿下文武状元。”
“确实不输我。”
一个姑娘家文武并习,在一干男子中拿下武状元……
轻握着她满是厚茧的手,他心里五味杂陈——谁家及笄的小姑娘手心满是厚茧?
“我不会输你,往后我会愈爬愈高,还会罩着你,不让任何人动你。”公孙令高傲地道。
从此刻开始,她会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鞭策自己站在不败的高峰上,绝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因为她的一丝错而牵累他。
这是她爱他的方式。
宇文恭放声笑道:“好,我等着。”
就像小时候,她虽然最爱捉弄他,但从不允有人欺负他半分,哪怕嘴上议论都不成。
第一章 伊人不在(1)
淡淡三月天,晨光熹微,依稀可见姹紫嫣红的迎春花在沿着山形弥漫的浓雾中热闹绽放着。
“熙儿,你在瞧什么?”
坐在树屋口的人儿突地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微扬起眉,来到她身旁,朝下望去,便见一抹离开的纤瘦身影。
“你的丫鬟来找你了。”她道。
“……她是我娘的丫鬟。”宇文恭没好气地道。
“不管怎样,是你府上的丫鬟,而且是与你亲近的丫鬟。”她的嗓音与一般姑娘相较显得沉哑,嗓音无波,听不出情绪。
“那又怎地?”宇文恭盘起腿,托着腮问着。
“……真好。”良久,她才淡淡地吐出这话。
“哪里好?”宇文恭忍不住笑了。
“你不觉得姑娘家走在这片杜鹃花林里,瞧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宇文恭扬起浓眉,深邃的眸睨了她一眼,猜不透她话中意思。“我知道你偏爱杜鹃花,你要是走在花林间会更像一幅画。”
每年回老家宗祠祭祖时,她几乎都会同行,就是为了一游宗祠里的这片花林。
她不知道当她打从内心喜悦扬笑时,饶是他也会看得出神,只可惜她笑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不是她不爱笑,而是她的身分不允她喜形于色。
去年拿下文武状元,她让皇上给塞进京卫里磨练,京卫里没人敢小觑她,今年则将她调进内阁,该说皇上终于释疑,并且看重她的能耐。
“湖水绿襦衫绣缠枝叶,月牙白罗裙浅染彩霞,桃花红丝带与夫结缔,金银缀步摇偕子白首。”她低喃着,美目微眯,似是神往。
“怎地,没酒也能行起酒令了?”宇文恭笑着调侃,总觉得今日的她有些古怪。
公孙令笑了笑,突道:“子规,如果有来世,我要当丫鬟。”
宇文恭本是想笑,然而她的神情太过认真,教他不由问道:“为什么?”
他所识得的公孙令,是个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只在他面前撒野的姑娘,唯有在他面前,她可以当真正的自己,而他也乐于纵容。
她一头长发束起,露出俊秀的面容,形如修竹,颇有谪仙之姿,当她不耐烦撒火时,却像个小姑娘般,那些看似冷硬的五官有了生气,仿佛三月天里纯白与粉红的双色重瓣杜鹃,香气袭人,迳自美丽。
她的美丽,由他独占,尽由他收藏,一如她的表字,只有他能喊。
公孙令面露向往地道:“可以当自己。”拿掉搪塞之词,唯有她最清楚心底的答案。
宇文恭顿了下,脱口道:“你在我面前无法当自己?”难道就连在他面前,她也从没有卸下防备?
“子规,你知道为何我替你取了子规这个字吗?”她侧着脸扬笑问着。
晨曦在她俊秀面容上洒落淡淡金光,那恬淡笑意有点轻浅,却仿佛已是这张脸能够给予的极限。
可这天底下无人比他还懂她,他知道,此刻的她是悲伤的,她总是将悲伤藏在笑脸后。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他没问她为何悲伤?
徐徐张眼,树屋口不再有伊人身影,只见苍茫白雾缭绕。
几年过去了,梦里的她恁地鲜活,悲伤如此明显,他为何没有追问,反倒打趣地说,他的表字是因为她嘲笑他幼时爱哭,所以取为子规。
如今,他是再没机会知道,只因,她已不在。
又或者该说,公孙令尚在,可魂魄却换了个人。
五年前,公孙与同侪前往纵花楼饮酒却遭人毒死,再醒来时却换了个人,移魂的女子名为钟世珍,如今顶替了公孙的一切,依旧是当朝首辅,可她比公孙幸运多了,与皇上成了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