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着鹿儿招手,“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你,我的小姮姮。”
明姮,是当年鹿儿出生时,明老夫人请来华觉寺的得道高僧慧觉和尚替她取的小名,一个平常叫上口的小名就这么慎重,可见这孙女在明老夫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她心里没说的是,当年鹿儿一生下来,那和亡夫酷似的容貌让她几乎不能自已,她抱了又抱,抚了又抚,舍不得放手。
这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疼爱,也没有毫无缘由的怨恨,一切有它的缘法。
鹿儿笑容明净的靠过去,虽然眼前的老人和陌生人无异,但是能力所及,对一个病重的老人,她愿意做任何让老人家高兴的事。
这是原主的原生家庭,她就当替原主尽一点孝道。
她直接就坐到老夫人的身边,扬起阳光般的笑脸,眼眨也不眨的看着面消瘦的老夫人。
“孩子,”明老夫人忍不住摸摸她的发和小手,“你坐到绣凳上吧,免得过了病气,对你不好。”
鹿儿笑着露出整排洁白的贝齿,“鹿儿的身体好得很,我在乡下的时时候和堂姊比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都没输过。”
她两手画了个大圈圈,表示那个山有这么大,这么远,还撸起自己的袖子,秀出她自以为称得上健硕的小老鼠肉。
老夫人被她逗笑了,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没几两的小肌肉,还很配合的说道,“欸,是真的。”
鹿儿接着撩开老夫人的袖子,秀出她下垂的胳臂,“往后鹿儿帮祖母按摩,您就能像我一样胳膊上养只老鼠了。”
明老夫人一点都没有因为鹿儿的不着调生气,两眼反而亮晶晶的,“那要养不成老鼠呢?”
“鹿儿就把自己的老鼠给祖母。”这位老太太给了她很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护雏的感觉就好像她一直都待在自己身边,从来也没离开过,感情涌现得非常自然,毫无违和。
“好好,说话要算话喔。”说完,明老夫人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咳咳得不可收拾,明澹赶紧把鹿儿抱下来,温氏也命人去煎药,嬷嬷拿帕子,一个替她拍背顺气,一个拿痰盂,屋里慌忙成了一团。
鹿儿第一回被人家这样抱下来,还没能生出什么异感,又看着明澹一脸的忧色,她捏了捏明澹的手心。
明澹以为她是担心,低声挤出个笑,“别担心,你祖母会没事的。”
鹿儿把整个小手放进他的手掌,悄声道,“爹,您也快别担心,祖母吉人天相,神明会护她长命百岁的。”
明老夫人咳了一阵子,缓过气来,看着儿子两手压着鹿儿的小小肩头站在她床前,气有些提不上来,以致有些干巴。“姮姮这话我爱听,我没什么事,倒是你们这一路上又是车又是船的,累了吧,先去洗休息,祖母也歇一觉,晚上大家精神好了再来聊天说话。”
明澹带看鹿儿出了远沁堂,两人心头还是有些沉重的,不想温氏追了出来。
“大伯,娘说让您进宫请太医过来一趟。”
明澹有些不敢相信“娘真的这么说?”
温氏看了眼鹿儿,内心有些复杂。“娘还说从今天开始要认真吃药了。”
以前的明老夫人对吃药是很排斥的,煎来的药不是不小心打翻,要不就进了尿桶,逼着她吃,便又哭又吵又昏倒,请来看诊的除了京里知名的大夫,也曾请过太医院的太医,病人不配合,来了神仙也枉然。
其实这说来说去都是病,明老夫人心里觉得对不住大儿一家,当年大儿遭蒙冤狱,她要是坚强着些不要病倒,把孙女接过来养,又哪来后来这么多的事?
歉疚和无尽的悔恨时时挂记在心上,这些年又感觉年纪大了,时日无多,当年的事就变成了一根刺,如鲠在噍,大儿为了寻找女儿至今未曾续弦,这是存心要孤老一生了。
他是明家的顶梁柱,却连个传承的子嗣也没有,她深深觉得对不起过世的明老太爷,对不起老大一家,思来想去,便成了病根。
“鹿儿,你先到祖母的碧纱橱歇着,缺什么,张嘴喊人,不用跟她们客气,客气就是吃亏知道吗?爹去请太医来给你祖母看诊,等这边事了,再带你去挑中意的院子,可好?”
“好,我身边有小绿,爹不用担心,她能干得很,有事我会让她去问的。”
明澹点点头,出门请太医去了。
碧纱橱是远沁堂的内间,可说是碧纱橱,比起鹿儿在百花村的房间几乎是它的几倍大,一张金鸡闹芙蓉罗汉床,一架镜妆奁,雕刻镶嵌包金缀玉,玲珑可爱,大红酸枝圆角柜。
看得出来这碧纱橱平常少有人进出,鹿儿进来的时候,得了吩咐的婆子、丫鬟正在整理床铺,被子、枕迭是崭新的,帐幔也是,这种气候要鹿儿来说根本还用不着烧炭,许是明老夫人身子弱怕冷,鹿儿又是娇客,下人得到吩咐,便点起烧了银霜炭的暖炉、放了松香的象牙香炉,八仙过海的圆桌已经摆上四时瓜果,一壶冒着浓浓蜂蜜香的茶也摆上了。
一时间暖意融融,让人整个都松懈了下来。
远沁堂的人做事俐落,问了鹿儿没有别的事情要吩咐,便退了出去,只是众人退出去之前都有意无意的赏了她一眼,好像她是什么稀奇玩意般。
鹿儿在路上虽然用过糕点,可糕点又不能当饭吃,肚子还是饿的,她净了面、手,换了衣服,让小绿去寻厨房,煮一豌面来。
大人们这会儿顾不上她,她也很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小绿把归置箱笼的事情交给乐乐、花儿,迳自去了。
小绿问了人,很快借了明府的厨房煮了碗热腾腾的山药汤面,大大的两大碗,这是连自己的份都煮了啊。
也是,她们在家的时候就是如此。
鹿儿让小绿把一大碗的山药汤面给丫头们都分着吃了。
她也把一碗面吃光,又暖又烫的汤面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擦擦嘴,还真是累了,倒头睡去。
她才睡下,明澹也领着太医回来了,他神情惶恐,更多的是不自在,原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是当今大殿下官扶邕,后面才是太医。
太医也不是普通的太医,是太医令。
说来凑巧,他一入宫就遇到正要出宫的大殿下,他作梦想不到大殿下会主动来攀谈,知道他要替母亲延请太医进府,很爽快的替他请了太医署的太医令。
太医令向来只为宫里的皇帝和皇后、贵妇们请平安脉,虽然明澹是个盐运使,有从三品的宫位,但他就算要请太医,也要经过层层手续,哪可能像皇室的人可以随叫随到的?
不费吹灰力请来了太医令,最让明澹傻眼的是,这位殿下竟然还要到他家里来,探望明老夫人的病情,这和孤臣般没两样的明澹惶恐了。
老实说现在的朝廷并不是那么的平顺,先帝薨逝没多久,京城还在举国哀痛着,但是帝位不能虚悬,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在众臣的拥戴中继了位,年号延年。
尽管延年帝登基,可帝位还不稳,为了巩固权力,摆平多如牛毛的朝政和平衡各方势力,即便皇帝已经有几位皇子,却无册立东宫太子的意愿。
朝中权臣也知晓这时候提立储君会让延年帝不喜,因此也没有人自己去找不痛快,明澹以为这位殿下占嫡又占长,真要说只要将来不犯大错,那把椅子应该就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