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不会。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国一垮,不出三年,便会有多国来攻,运气好的话,少则三、五国,运气不好,多则十几国。”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到时候,南北两国,都会成为海外列强争食的嘴边肉,战争还能少吗?到时候死的人,何止数十万?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两、三代。”
惨况,将难以想象。
更惨的是,只有他跟极少数的人,预见了这个未来。
听见关靖的话语,沉香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算开战,我们不一定会输……”
“一定会。”
他的沉香呵,这么聪明,却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关靖残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殷勤的告诉她。
“百年争战,劳民伤财,当海外列强,无论文武,都在不断往前迈进的时候,只有我们还在自相残杀。现在,只是因为隔着高山、隔着大海,所以这些豺狼虎豹还没有攻来,但是,我的人已来报——”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两处大陆,落在三个国家上,各敲了一下。
“这三国,已经在兴建军船,要是其中一国有了动作,其它列强势必不会甘心落后。”
他看着她,话语无情。
“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让疫情扩散。”
她说不出话来,震慑不已。
缓慢的,关靖收回视线,重新卷起地图。
“南北两国,都不能垮,只能统一,只要能强盛起来,我不在乎要背负多少人命。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沉香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样的……这样的……
早知道,就不该问。
但是,她跨过了那条界线。
关靖告诉她。
“这,就是我。”
他将地图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狰狞的一笑,狠似癫狂的那夜。
“你要杀我,就要趁早,因为,要是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绝对绝对绝对——”他重复了好几次,表达他的决心。
每个字,都像是迎面而来的强烈撞击。
她听见他说——
“我还是会再屠城!”
第14章(1)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国的军队奸淫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滚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百年的雪灾,造成太大的伤害,就算冬季过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会更冷,真正回暖还要等上许久,而寒疾是愈冷愈严重。
是的。
关靖说的没错,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数,会远远超过景城人口的总数。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险。
他斩草除根,断了寒疾扩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远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泪水,无法融解厚厚的积雪,更无法让气候变暖,暖到寒疾因热而逐渐消失,让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数,活到春暖花开,再见桃花绽放。
泪水,无声滴落。
她的泪水,只能濡湿她自己的脸。
***
一个多月之后,雪灾终于缓解。
当灾情被控制住,确定道路通畅、各城食粮,还有春耕的种粮都储备足够后,关靖才带着大军,再次开拔,浩浩荡荡的返回凤城。
她也跟随大军,回到凤城。
而且,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关府,住回她离开之前,就住进的那间,属于关靖的院落,孤单的待在那儿。
关靖没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说的,他留宿书房的日子,从往日到如今,都远比回院落来得多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挣扎,是否该杀了关靖,但是,却从来无法有个答案。
要是她杀了他,还有谁能阻止,即将来到的动乱、列强来犯?
这一回,战争会维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个百年?
南国高官,哪一个人在乎,百姓们的死活、国力的强弱?她在侍卫的护送下,搭乘马车入城的时候,还看见城墙上,被镶上了金、包上了银,更全部包裹着昂贵的红色丝绸,准备庆贺二十几天后,皇上的生辰。
过年、元宵、贺诞,无数的节日。
放烟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请年过八十的老翁,大摆千叟宴,各种可以节省银两,却要花钱如流水的花样。
凤城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耽于逸乐、夜夜笙歌,重温纸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奇珍异宝,所有节省之令实行时,许多年都不曾在凤城里出现的奢侈品,关靖才离开多少日子,全都再现踪影,还大剌剌在华丽的店铺里贩卖。
短短的奢华,浪费先前多久的储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纵情多么快乐,人人都心花怒放、享乐得欲罢不能,反倒更显得,处处提命节省的那个人,是多么的煞风景。
关靖,就是偏要当那个角色。
这个男人,可以杀吗?
她真的胆敢背负,杀他的后果,赌他的预言,是不是真会成真?
但是,要是不杀他……可以不杀吗?
可以吗?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难安,看不见关靖的时候,她想着这个问题;看得见关靖的时候,她更无法忘了这个问题。
回到凤城之后,韩良还让人,在大厅的垂帘后,为她摆放了一个位子,让她亲耳去听、去看,关靖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