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绪猛地一顿,心中略存些些惶惑,迈开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儿跑在前头,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丛生的阗暗山径中跃进,不时也会停步,留在原处等她。
有时叶荫稀疏,月光照在兔儿身上,似见雪白兔毛间,散发一轮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说话吗?”她追在后头问,记得那道嗓,很嫩、很甜,应是雌性。
兔儿止步,睐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跳,她也只好继续追。
数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双腿几乎不似自己的,全凭一份耐力支撑。
她不放弃与兔儿对话,借以保持清醒,忘却身体疲惫。
“你是兔仙吗?你身上的手,好像在发着光……你要带我回庵寺吗?你知道路吗?……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吗?……我该如何称呼你?”她喘着气,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语道:“我叫曦月,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并没、没有忘记前世,带着记忆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文判给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为何,她对前方的兔儿,道尽了一切,那些无法与谁倾诉的,竟对一只兔儿,掏心挖肺。
许是,她在兔儿身上,没有感觉到歧视,许是,这样的光怪陆离,兔儿并不会惧怕,又许是,已经有太久时间,她没能找个人好好说话,才会一脱口,滔滔不绝……
闲聊果然最能打发时间,即便仅属自说自话,无人应答,说着说着,她随兔儿走出了迷宫般的幽暗森林。
远处山下,灯火阑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须再步下长长山阶,便可安然归返。
可除了慈恺师父,又有谁,真心盼着她回去?
路上半声不吭的兔儿,见她呆伫没动,望着山下灯火良久,一时没沉住气,劲口道:“我只能带你到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里头有个老尼姑,会收妖的!”
“你真的会说话?”曦月疲倦脸上,绽开惊喜笑靥,毫无惧意。
她确实不怕,兔儿不嫌麻烦,领着她离开山林,此等善意,她清晰感怀,相较于兔儿是精怪,听闻慈华师父先前那番狠话,还更教她颤抖害怕。
“那你刚为什么都不回答我?”曦月又问道。
“你自己说得那么欢快,我哪有插嘴机会……况且,我若再开口,你怕了我是妖,不敢随我下山怎么办?那山里的狼可多了。”兔儿答。
兔儿说,她唤金兔儿,来自芳草谷,在此山寻一味草药,这座山,她熟得像自家草圃,当然包括位处山腰间,那座小庵寺的传说。
而这传说,才在庵寺七年的曦月,自然不若她清楚。
“你刚说,庵里有人会收妖?可我看庵中师父师姊皆为一般僧尼,平日供佛念经,没听过谁有收妖本领。”
“妙善呀,有阵子,她卯起来收妖,处置了我好多狐朋狗友(这里不是在骂人)!”金兔儿提及此事,仍余悸犹存。
曦月默念妙善此名,甚觉熟悉,细细回想,忆起慈恺师父曾与她提过,“妙善太师父,在我入庵寺之前便听说已仙逝多年。”
金兔儿惊呼:“妙善死了?被她抓走的妖呢?没人把他们放出来,岂不是得关上一辈子?!”这些年不靠近佛庵,才会连妙善死去的消息,都未曾听闻。
“这……我不知情。”她连妙善太师父会收妖这种事,都是今时今日才听说。
“那我的红狐哥哥怎么办……那时,他是为了救我们,才与妙善正面对上,被收进那支朱砂葫芦的……”金兔儿面露忧心。
红狐哥哥这四字,教曦月一证,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艳血红的狐,珍稀罕见,并非寻常易见,她亦识得一只。
“红狐……是勾陈吗?”曦月费了许久功夫,才轻吐出此名。
“他倒没说过他的名,可他对待雌性特别温柔,全都要我们喊他一声哥哥,他身上红狐毛,柔柔软软,让人很喜欢。”金兔儿提及红狐哥哥,眸微红,唇却微笑。
“你说……他被妙善太师父收进朱砂葫芦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芦也不知还在不在庵里……”金兔儿又垮着兔脸。
“我回去找。”曦月声嗓坚定。
无论是不是勾陈,她都想亲眼证实。
如若不是,放了便罢,如若是……
能再见他,不就是老天让她带着记忆轮回,给予的最大慈悲吗?
哪怕他见到她,是气,是怒,是恨,就算他想亲手了结她,她不会有怨言。
她愿意,以命偿他。
谢别了金兔儿,曦月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阶。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恺师父着急她的下落,见她平安归来,满心欢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显而易见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会。
喝着慈恺师父为她熬煮的米粥时,曦月不断在想,庵里哪一处,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师父的遗物?
庵由上上下下,几乎没有她未打扫过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时之间,确实毫无头绪。
接下来数日,她洒扫时处处留心,庵内半数的墙面,她逐一敲过,木柜深处也没放过。
这其间,金兔儿悄悄找过她,与她一同过论庵中可能处,当她不方便在师姊眼皮子下寻物,金兔儿便自告奋勇接手。
半个月过去,并无发现,正当她与金兔儿一筹莫展,用过早膳时,慈恺师父将她唤去,给了她一把旧钥匙,要她去小仓库角落的一只木箱里,取白瓷瓶来。
今晨更换供佛香花时,师姊失手打碎了一支。
她领命前去,小仓库她也寻过几回,并无所获,怎知打开角落木箱,里头各式花瓶中,安插着那支朱砂葫芦,或许是庵人不晓得这支葫芦的来历,也或许……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取了白瓷瓶的同时,也将朱砂葫芦小心翼翼拿出来。
葫芦口以油纸裹绕了数圈,束上红绳,乍见不起眼,加之葫芦看来老旧,上头布满磨痕,第一眼绝不会将之当成收妖神器。
嗯……说不定,它还真的不是收妖神器,里头单纯装了香油之类。
她不禁动手摇晃,边凑耳去听,里头有无油水液体声,摇了半晌,虽觉葫芦颇沉,却没传出任何声响,还是晚些拿去与金兔儿商量吧……她正这般思付,摇葫芦的动作未停。
蓦地,一道吼声炸开……闷在葫芦里,所以威力并不大。
“摇屁呀!老秃驴!想把大爷浑身狐毛摇光吗!”
她一时呆伫不动,直至反应过来,是因为那道吼声,并不属勾陈所有。
失望,淡淡漫了开来。
“咦?不是老秃驴?是个小光头?”显然地,葫芦里的某人也反应过来了。
她回过神,问:“你是金兔儿中的红狐哥哥吗?”
“你也认识小兔?她一向唤我红狐哥哥没错,妙善呢?她把我关进这鬼地方,大爷我还没找她算帐——”
“妙善太师父已经过世了。”
葫芦里静默了一会儿,半脆,才传来一声重嗤:“你们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没用。”
曦月颇想提醒他,他正是被“脆弱没用”的人类给关进葫芦的,不过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并非明智之举,于是咽回前一句,只同他道:“我无法在此久待,暂且先把你带离小仓库,晚一点去找金兔儿,商讨如何救你。你可以先别开口说话吗?我怕被师父师姊听见动静,就没法子将你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