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依旧是人,像寻常人类一样脆弱,会老,会死,会有走到终期之日。
鱼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艳,那鲜赤的颜色,润进了她眼中,他觉得,她双眸看起来也红红的。
她朝着他一笑,淡淡说,她还是要走了,不留在这儿,给爹娘丢脸。
后来他才知,她所谓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头乌溜溜青丝,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那么美的黑发,披散在她笑靥畔,水光银粼相衬,发泽耀眼炫目,有好几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轻撩她肩颈那泓墨嫩……
现在,一绺一绺,失去生息,落得满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类种种行为举止?
他不懂,为何她没嫁人,却必须被送进这处枯燥无趣的地方?
他不懂,为何不能切回到原点,她仍是梳绾轻髻的浣衣丫头,哼着教人悦耳的歌谣,在川面银亮间,与他说说笑笑?
他不懂,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变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为见她如此逆来顺受,他会这么愤怒、这么椎心、这么的……痛。
这股名为“不懂”的怒火,无从发泄,他想了又想,觉得始作俑者最该负起责任。
于是,他乘着冻骨夜风,杀至本该成为她去家的那一户,想替她出气,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气。
到了那儿,刺眼的双喜剪字,并未卸除,贴满各窗扇,红彩仍旧随风飞扬。
那日指着花轿痛骂的男人,挽着另一个新妇,正在行交拜礼,满园净是交谈言笑的宾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男方早已另结新欢,有意解除儿戏般的婚约,于是借题发挥,将一切归然于女方,如此一来,既能不失自家颜面和名誉,又能理直气壮退婚,再娶真正心仪之人。
红狐发狂了。
他将那个男人,像满园子被他撕烂的红彩那样,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样,男人喷溅开来的血,点点滴滴,洒向贴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泪,泪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浑身沾满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风中,弥漫浓浓腥味。
听闻他所作所为,她非但没有感谢他为她出气,她甚至咬紧了下唇,重重担他耳光。
“你怎能杀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没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样不懂,她为何生气?是为那个男人吗?
她生气,他比她更火大,两人不欢而散,他转身便走。
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间,虽曾数度兴起低头求和之念,却想起她为那男人掴他一事,硬生生掐断念想。
当他最后没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记忆中,青涩年轻的嫩丫头。
她变得沉稳,变得成熟,变得淡然,见到久违的他,唇畔笑意,也仅仅浅浅。
他不喜欢她这样。
她应该要像他记忆中,笑起来爽朗、无忧无虑,声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秃驴,也等着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旧浅浅,万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泼。
他恢复天天来找她的习惯,等着看她改变,变回他认识的那一个人,他不信岁月真能撼动两人曾有的共处回忆。
某日,寺里来了位云游高僧,见她身带异能天赋,直接问她是否愿拜他为师,学习更多济世之术,惩恶扬善,她颔首允了。
于是她又与红狐分离,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无法悄悄跟上,那位云游高僧,是带天命降世,虽是肉身,本质却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见他,说不定直接灭了他省事。
最后一回见她,她是五十五岁的老尼,据说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侪提及妙善,哪个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侪相约袭击佛庵,欲除妙善而后快。
当他闻言赶至,妖侪已在佛中大肆破坏,伤及无辜尼僧,就连一些庵寺附近的无害小妖儿,亦受牵连。
他随手救了几只小妖儿,也有几个吓昏的小尼娃们,一并抛往庵外安全处,主殿燃起的火势,越来越大,燠热得连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继续朝寺内飞驰,看她正与三只妖侪对峙,其中一妖瞟见他来,以为战力增加,开心地嚷唤他的名,要他出手攻击她。
他在她转头瞥向他时,清晰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葫芦内沉默了更长时间,久到曦月以为,进故事的那一只说太累,一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呢?”她小声追问,想说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扬声吵他。
“然后,我就被收进葫芦啦,她八成误当我是袭寺的同谋,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确实不是,他会出现在那儿,只是担心她。
但他没有机会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经死去了。
迟来的金兔儿,远远听见红狐哥哥的声音,又惊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话,“咦,可是其它袭寺的坏妖怪,全给一阵仙雷轰灭了,只有你一只被收进葫芦耶!”
于妖而言,毁佛寺是多大的罪过,神只绝不会心软纵容。“言下之意,若他没被收进葫芦里,他也逃不过仙雷?”开口的是曦月。
“应该是这样没错,红狐哥哥身影消失没多久,神将便到来了……”金兔儿回忆当时,抖了抖,她也是被红狐哥哥随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儿,人在不远处,瞧得清楚。
红狐无声,有股酸涩,在心口漫开,淡淡的,你不知该称之为何,更不知如何消灭它,可它又确实存在无法佯装视而不见。
曦月则是看着朱砂葫芦外,似曾有着谁,以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将外头的朱砂抚得浅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离弃。
“不说这个了,你赶快把葫芦打开,让红狐哥哥重见天日呀!”金兔儿催促。
曦月闻言照办,解开葫芦上的红绳及油纸,抽去葫栓。
红狐并未“咻!”—下便逃窜出来,三人看着毫无变化的现况,相顾无言。
“应该还要念一句咒,法器似都有这种安排!念对了,才能解封。”金兔儿猜道。
这倒是难题,非妙善本人,当会知道她以哪句当成封咒?
她与金兔儿猜了许许多多的佛号,一般出家人最常脱口的字句,——尝试,却无成效。
最该为去留紧张的红狐,却难得地不发一语,几乎自打金兔儿说了仙雷之事,他便开始反常。
浪费太久时间仍无收获,金兔儿提议,明日再试,今天暂且到此为止,曦月却坐在原地没起身,静静盯着朱砂葫芦,一方面回忆红狐说的“故事”,一方面假想着,若她是妙善,若她那时存的心思是扞护他,若她收红狐入葫芦,无关教训……
一句话语,窜过她意识,她直觉脱口:“喂大笨狐——”
葫芦猛然窜出烟,待烟消云散,红狐哥哥腮沉思的蠢模样,已出现在两人面前。
金兔儿一声惊呼,扑过去抱他,他仍一脸呆,不解自己是如何出来的。
曦月的猜测,并没有错,妙善施以的封咒,是她记忆之中,最不愿忘的语句,无论是十五岁的鱼巧巧,抑或五十五岁的妙善。
至于这样的不愿忘,囊括了多少原因,曦月不作多想,毕竟……已经不在了。
倒是看见红狐哥哥,她没忍住幽幽一叹。
虽明知同为红狐,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一只,心同总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