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来,他派张昌冶四处寻访,却音讯全无,她像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
“你真傻啊,”朱媺娖笑道,“想想看,她本是做什么的?”
种花?他忽然想到。
“对啊,若她独自在外,何以维生?除了种花……你只需到有花肆的地方打听便是。”
他果然笨得可以,凡事皆能料到,惟独这次,许是关心则乱,比不上旁观者清。
“瑜,抱抱我……”或许意识到自己大限已到,朱媺娖紧紧依偎着他,“我觉得好冷……好冷……”
他拥住她的肩,忆起从十六岁开始经历的点滴,楚涩蔓上俊颜。
他们的结局竟是这样,本该深爱,却反目疏远;本该相守,却即将天人永隔。
“瑜,我希望你下半辈子能快乐,不要再管什么朝政局势,什么大明大顺,什么满人汉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她的语调渐渐低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暮霭沉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薛瑜缄默着,感到怀中本已轻飘飘的身子霎时又失去了些重量,似有什么东西悄然飞走。
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看到宫殿台阶上,那只粉色蝴蝶震翅而飞。她曾经带给他的所有痛苦、快乐、怨愤与憎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顺治四年的这年春天,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动乱。据说,这场动乱是明朝余党所为,他们集结民间反清人士,联合朝中汉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杀至河北境内,险些攻克北京。
然而,满清已坐稳天庭,关外骁勇尚存,义党终不能敌,溃败回南。
有人说,义党首领并非什么前明贵胄,只是商贾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敌国,此次倾尽财力,只为孝忠前明。
有人说,他与长平公主曾有过一段旧情,公主辞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义举。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岗上,望着暂时宁静的夜色,对于这些传言,皆一笑置之。
他领军叛乱,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简单,什么爱恨情仇,不过表面浅谈。
他为的是一个承诺,一个从十六岁开始就立下的誓言。做为男儿,在若干年后,遭受了诸多误解与诟病之后,他终于以实际行动,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决心。
无论成功与否,至少他做过了。不为什么大明大顺,不拘汉人与满人,所谓不平则鸣,他争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坚毅隐忍中潜伏,在温和微笑中还击,白衣翩跹的男子,非云柔弱,而是有着无形的阳刚。
虽然起兵的结果不如万众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无怨无悔。
“大帅——”张昌冶匆匆而来,禀报军情,“探子来报,三十里外,发现清军足迹,大概已追踪而来,此处险境,无路可退,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该来的迟早要来,”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后,他率领残军,南撤到此,一如当年楚霸王垓下突围,退至乌江。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体会,崇祯帝自缢、李自成自刎时的心境,假如今夜难逃劫数,他会借监前车。
“大帅,切不可丧失斗志,”张昌冶道,“两军对垒,胜败难料。”
“军中不缺斗志,缺的,只是天时。”他缓缓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知道满清强大,以寥寥明朝志士,断不能敌。况天下百姓已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和平宁静,无论谁坐龙庭,在他们眼中大概都是一样。无援兵,无民心,安能获胜?
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时,又能如何?
但他还是选择绝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过此劫,你一定要设法带人突围出去,”他转身对属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帅若遇险,我等怎会独自逃走?”张昌冶敛色道。
“别忘了,你还要替我找一个人——”
“谁?”张昌冶一怔,随即领悟,“大帅还是忘不了楚姑娘?”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找她,寻遍了大城小镇,皆无音讯。”以至于现在一看到花草,都无暇欣赏,只想打听种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话已至此,让张昌冶无法拒绝。“好……”他哽咽道,“末将若能逃脱,定不负大帅所托。见到楚姑娘,要我带什么话吗?”
“就说我让你来找她。”他笑答。
此话胜过千言万语,她若知道临终之前他的牵挂,定会原谅过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情,便是他今生的心愿,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远处流弹飞至,炮声轰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帅,清军攻上来了!”张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准备,就算大军压境,亦面不改色。
“准备迎战——”他命令。
夜风扬起玄色战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这一刻爆发,恨不得把身子整个震裂,檄战敌军。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张笑脸,衬着火烈的艳红,恬静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间,总会忆起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今晚濒临绝境,他念及的并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颜。
这让他可以跨越恐惧,得到一丝突围的希翼……
第9章(2)
传说义军的统领真是他吗?
姓薛,商贾出身,应该就是他了吧……天底下,还有谁像他这般富可敌国,亦有惊天之志。
听闻义军溃败之后,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打算一辈子不再牵挂他,此刻却不禁昼夜思念,担忧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无用,她与他,这辈子恐怕再无缘相见……
楚若水面对滴露花草,忆起这些日子的种种巷议,心间充满矛盾。
“掌柜的,”伙计打外面回来,满脸兴奋,“今天撞上大买卖了,有个客人要购买咱们所有的花儿呢。”
“是吗?”来到小镇,开了这间小小的花肆,买卖一向微少,仅供果腹,没料到竟有今日。
“不过,客人要您亲自去送,说有些关于养花护草的事情,想向您请教。”伙计答道。
亲自?做了这么多次买卖,头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过,若通过她的传授,天下多一个人学会爱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伙计备了马,将花盆搬上车,跟随着来到一户朱门大院中。
她在镇上这么久,从不知道这里建了新居,迁来新的主人。
只见庭院里芳草茵茵,雅致优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请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会儿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颔首,静静伫立一旁。只是越看这四周,心里越发感觉有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假山,那飞檐,甚至那翠绿的竹帘,一切的一切,为何与当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样?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东西,凡送入宫中的,皆要先过他的手。换句话说,有时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还要好,还要讲究。
难以置信,这小镇无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当年的气派……
“姑娘,这边请,我家主人在书房等着呢。”管事通传之后,急急回转迎她,“不过,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见光,所以屋内或许会有些暗,请姑娘见谅。”
楚若水颔首,并不介意,跟随对方穿过蜿蜒回廊,来到湖边阁中。
她猛地驻足,心下狂跳,一种奇妙的预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