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先皇后病逝,杨海本是要殉主的,却被严延亲手拦住了。
她素来敦慈心软,杨海,如果连你也殉主了,萸娘姊姊定会怪朕的。
只为不教先皇后魂灵难安,杨海终究没死成,却是自请守先皇后陵寝,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两日,良公公告老出宫,严延立时将杨海召回御侧随侍。
杨海这三年老瘦得厉害,老实忠心依旧,不过比往日是更加沉默讷涩,严延却一点也不嫌弃,反倒越发看重他的拙于言却勤于行。
况且,有杨海在,这世上记得的、惦念着萸娘姊姊的人便又多了一个了。
“杨海。”他心一动,忽地开口唤道。
杨海默默躬身上前。“奴才在。”
“你……梦见过先皇后吗?”
杨海眼眶一热,背躬得更低了,涩然道:“奴才没有福气,不得皇后娘娘入梦来过。”
“——朕,也一样。”严延声音幽微低哑了下来。
杨海不发一语,仿佛听见了年轻帝王的哽咽,又仿佛只是风声吹过阁。
“朕真想她……”
安侍郎说办即办,他隔日一下了衙,便去拜访了位交情匪浅的同年。
这同年任职右文殿修撰,是为从六品,家中有一子一女,长子今年不过十六却已是举人了,性情稳重不过不失。
换作是往常,这样的女婿人选对于安侍郎来说,还得好好考究一番。
可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如何他都得赶在选秀之前,趁早把女儿的婚事决定下来。
他和那位交好的同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席上彼此言语试探,心下各自满意,临离席前,安侍郎拱手真诚道:“赵兄,往后小女便有劳贵府照拂了。”
“安弟,你也太客气了,小儿能有幸得此金玉良缘,是我赵家上下幸事才对。”赵大人满心欢喜,恳切地道:“愚兄立时好好挑选个吉日,请亲家太太黄夫人到府上代为求亲交换庚帖。”
安侍郎松了口气,含笑告辞,这才上了马车。
他一回安府,立刻回主院跟妻子说了这个好消息,却没想到徐氏炸了起来。
“妾身不同意!”徐氏娇美却苍白的脸庞愤怒地扭曲了,气急败坏高喊。
“那赵家儿不过区区一举子,无才无貌无权,如何配得上我鱼姊儿?”
安侍郎自然知道妻子出身侯府这锦绣富贵窝,向来心高气傲,可如今……局势迫人,武定侯府通今闭门守孝,武定侯父子皆交卸了职位,于朝政影响力大减,虽说和禄郡王府郡主订下百日热孝成亲,可面上添光的却是素来和妻子不对盘的武定侯夫人。
“夫人,”他心头本也有一口郁闷火气,可看着憔悴的妻子,又心下一软。“皇上有意选秀,咱们鱼姊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蹚这淌浑水,赵家大儿虽然才名不显,却是个敦厚有为的……”
徐氏猛地抓住了丈夫的手掌,眸中异光大盛。“皇上要选秀?”
安侍郎心中警钟大作,声音冷了下来,隐含告诫。“夫人,咱们女儿性情灵秀良善,日后做个家宅主母是游刃有余,我只想她一生平安和乐,无风无浪无灾无忧,夫人你不是也这样期望的吗?”
徐氏眼眶红了,隐隐癫狂讽刺地笑了起来。“我以前都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为何我那好大嫂敢瞧不起我这个出嫁女,甚至连我的女儿在她眼中一文不值,不就是因为我夫家官轻位卑出身低吗?”
安侍郎眸底闪过一抹痛色,手脚发凉,轻声道:“夫人,为夫知道你伤心过甚,乱了心神,你不是有意这样说的。”
徐氏高高昂起头来,目光令他遍体生寒。“不,这便是我的真心话!那个女人出身还不如我,却因嫁了我大哥就能把我踩在脚下,这样的羞辱轻蔑,正是因为我没能嫁个贵婿——所以我绝不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再尝到和我相同的苦头!”
安侍郎深深盯视着她,仿佛面前不是自己恩爱相依多年的妻子,而是个陌生人……
他心口酸涩难言,半晌后,缓缓起身,低声道:“女儿的事自有我来料理,夫人只管好好养病,莫再叫为夫和鱼姊儿日夜担忧了。”
“赵家的亲事我不同意,我是鱼姊儿的亲娘,她的婚嫁自有我来张罗。”
徐氏强硬地道,“老爷,自古男主外女主内,老爷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了。”
“我才是一家之主!”他一急,霍然起身,“女儿的幸福我说了算!”
“老爷是想跟我撕破脸了?”徐氏破罐子破摔,尖声道:“好,好……那你就是逼妾身在赵家来提亲之时,当众给赵家难看了?”
“你——你——不可理喻!”安侍郎气急跺足,几乎落泪。“夫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徐氏冷笑。“你怎么说都行,可鱼姊儿是我的心肝肉儿,我定要她好好为我这个娘亲出一口气……眼见皇上选秀这样一条青云路,我就是拼着老命也要把我的鱼姊儿送上去!”
安侍郎已经听不下去了,当场大怒甩袖而去。
徐氏对着丈夫的背影又哭又笑,咬牙切齿喃喃自语道:“别以为我娘不在了,你们人人就可以欺我……我还有我的鱼姊儿,我嫡嫡亲的女儿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落难的……”
稍后,安侍郎到安鱼绣楼中只交代了两件事——
“赵家会尽快挑选吉日前来提亲交换庚帖。”
“你娘患了心疾,近日得静养,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她,待你出嫁了后,我再告假陪她出门散散心,松快松快。”
安鱼凝视着眼眶泛红,神情落寞的安侍郎,半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亲手斜了杯热热的参茶递给他。
“爹爹,天寒,您里外奔波,辛苦了。”
安侍郎心头一暖,接过参茶饮尽,哑声道:“爹不辛苦。”
只要一家老小平安,便好。
然而安侍郎的一腔慈父心,却在翌日后成了泡影……
干元帝正式下诏,七日后,择京城从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十五至十七芳龄秀女入宫备选。
三日后便是鱼姊儿及笄日,安侍郎原还想着抢这几日的空漏趁机和赵家订亲,可没想到赵家却暗中传来了一封信,信中是赵大人百般惭愧歉疚之词,说是其夫人原来昔年已和世交夫人为儿女订下娃娃亲,不过碍于两个孩子都小,没把亲事对外公布罢了。
随信而来的还有赵大人附上的一张店铺契纸,以示赔罪致歉。
安侍郎气得险些当场撕毁那信与契纸,最终忍下了,却是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封信回去,那张店铺契纸也夹带而回。
安鱼知道此事后,心中暗暗叹息,几番思虑后,亲自去劝了父亲。
“世上之事,俱离不了‘趋吉避凶’四字,赵大人想必亦作如是想,爹爹无须为了此事气坏身子。既然圣命难违,女儿就去宫中走上这么一遭,待落选回家,爹爹将来再替女儿找个好人家便是了。”
安侍郎看着目光清澈钟灵毓秀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鱼姊儿……”她温柔一笑,“爹,莫担忧,想入选君侧难,可要想落选,那就容易多多了。”
如何才能讨好、或是得罪后宫那些老嬷嬷尚宫,宫中林林总总这些老一套儿,她也知之甚详。
也罢,就当再旧地重游一回,和前世做个追悼吧!
第3章(2)
乐正婥在知道干元帝允了选秀,并且这一批秀女家人子已然进了皇宫外宫的容巷之后,立时在长乐宫里狠狠地砸了那只向来爱不释手的青花瓷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