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成了太夫人的嫡亲外孙女儿。
“女儿知道,”她眼露感激,温和地道,“外祖母大恩,女儿当谨记在心。”
“娘的鱼姊儿经这一病,倒是懂事了不少。”徐氏怜惜地搂着她,叹道:“娘这心里既欣慰又不好受,唉,都是娘这肚子不争气,不能给你添个亲兄弟做臂助,还不知我鱼姊儿将来……”
“——日子是过出来的,有长辈护着,女儿将来也没甚可惧怕。”
她微微一笑,眉眼眸光如山涧般清泠泠干净,教人见之,心不自觉为之沉静了下来,徐氏愣愣地望着自家女儿淡淡地说出老成持重之语。“娘,这人哪,各有缘法,凡事只看眼下,哪里管他。”
徐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呐呐道:“鱼姊儿竟变得这般明事理,娘都有些不敢认你了……”
安鱼——薄萸娘——一愣,苍白的小脸扬起微笑,四两拨千斤道:“大病了一场,教爹娘日夜忧心,女儿好不容易好了,自该承欢膝下,学着懂事了,又如何还能像往常那样懵懵懂懂做小儿状?”
安鱼三言两语便将话题撩开了去,待哄得徐氏转疑为喜,母女俩依偎闲聊好一会儿话,外头管家娘子来请徐氏出去理事了,安鱼望着徐氏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这才缓缓吁出了一口气,不由暗恼自己的不谨慎。
她指尖轻压着隐隐作疼的鬓边,有些苦涩恍惚茫然。
自己离骄纵恣意青春欢悦的十四岁年华太远,已忘却该如何撒娇,如何任性烂漫不知事……
置身东宫十四年,漫长惊悸煎熬苍凉如一生,薄萸娘早不记得“天真”二字何写了。
徐氏回到了主院,才理了一会儿家里家外的庶务,不忘先命人备下重礼,过两日待女儿大好了,一齐回趟侯府娘家,也好叫太夫人亲眼见见才安心。
安侍郎官服未除,微提袍摆跨槛而入,清浅书卷味中带着一丝文官独有的正气,越发衬显出英俊尔雅气度。
“老爷回来了。”徐氏美眸一亮,亲自起身迎向前,帮着褪去了沾雪的青色大氅交给一旁的丫鬟,接过另一名贴身丫鬟奉上的热姜茶,塞进自家夫君手里。“外头天寒地冻的,快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唉,这场大雪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完。”
安侍郎一碗浓浓的红糖姜茶下腹,霎时一身寒意驱散了大半,冻得青白的脸色也恢复淡淡红润,不禁感激地对爱妻一笑。“有劳夫人了。”
“贫嘴。”徐氏爱娇地白了他一眼,挽着他手臂拉上暖榻,从居中的梨花木雕花小几上拿起了那份礼帖。“来,帮我瞧瞧,这礼帖上可还要再添点儿什么?照理说娘贵为侯府老太君,什么好玩意儿没见过?可这次亏得娘给鱼姊儿送的那支百年人参入药,否则我可怜的鱼姊儿恐怕至今犹在病榻醒不过来呢!”
“岳母心慈仁爱,于小辈每每多加爱护看顾,此次若不是岳母,咱们女儿真真是要吃大苦头了。”
安侍郎连连点头,真诚地道:“旁的贵重之物怕岳母亦不肯收,恰巧圣上今日隆恩赐了一物,拿来转赠岳母必然最为适宜。”
徐氏难掩受宠若惊之色,“圣上竟有赏赐独一份儿给老爷?那定然是老爷平时差事办得好极,这才——”
“倒也不为此,”安侍郎微微苦笑,有丝怅然地摇了摇头。
“不过是半个月后便是先皇后冥寿大典,礼部尚书王大人今日上朝,被圣上几句话便问倒了,圣上龙颜震怒,痛斥道先皇后不过仙逝三年,诸臣工竟已无人缅怀先皇后慈恩厚德,寡情至此,教人齿冷。”
徐氏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惊胆颤地紧张追问:“后、后来呢?”
“工部乐正尚书斗胆为王大人进言,却被圣上一句:‘安知卿无有私心否?’吓得长跪不敢起。”
想起朝堂上那肃杀惊骇的一幕,安侍郎至今犹冷汗湿透衣,“后来,圣上点了我的名,责问关于先皇后冥寿大典的诸多筹备事宜细节,幸而此事尽数皆经我手,般般样样熟烂在胸……总归不负皇恩,圣上所问,尽皆答上。圣上大悦,便恩赏了我一幅前朝书法大师肇凭之的真迹‘猛虎帖’。”
竟是当世闻名,珍贵无匹的猛虎帖?!
徐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激动地蹦了起来,乐开了怀。“圣上英明,圣上宏恩啊!这猛虎帖万金也难求,我娘早先年得了一幅范扬的临摹本便已欢喜得了不得,珍而重之地藏在她的书房里,连我兄长求了好几回都不肯借看几眼呢。”
安侍郎笑了,牵起自家娘子的手回座。“娘子,送岳母这份礼你觉得可还妥当?”
“老爷同我说笑吧?”徐氏忍不住轻捶了他胸膛一记,又好气又好笑。“世上自然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大礼了。”
夫妻俩正说笑间,徐氏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道:“老爷,你觉不觉得咱们家鱼姊儿自从大病过后,像是变了个大样了?”
安侍郎一怔,想起娴静了许多的爱女,怜意大生,叹息道:“久病一年,性子如何不变?不过倒是变得恬静和婉……越发懂事了。”
徐氏唏嘘不已。“我何尝不知懂事了?只是心疼我的女儿遭罪,唉,我总宁愿鱼姊儿永远被宠得娇娇无忧一生才好。”
安侍郎拍抚徐氏的背以做安抚。“孩子身子康复才是最要紧的。”
徐氏拭去了感伤的泪,仰头道:“老爷,鱼姊儿是咱俩心头上的肉,日后无论她嫁给哪家我都不能放心,也唯有嫁进自己亲舅舅家才是最稳妥的,所以我盘算着后日携鱼姊儿回侯府,我跟母亲好好商量——”
“鱼姊儿还小呢!”安侍郎心一窒,想起宝贝女儿要嫁给某个臭小子,就算那人是侄儿也教人生恼。
“哪家名门小姐不是十二三岁就相看好人家,交换庚帖?可咱们鱼姊儿翻过年都十五及笄了,哪里还能算小?”徐氏杏眼圆睁,哼哼道:“老爷难不成是看不上我娘家的弦歌儿?我家弦歌儿今年不过十七,就已是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素有英勇果敢之名,将来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夫人呀,”安侍郎忙笑劝道:“为夫岂有小看侄儿之理?不过是儿女亲事,总也该两个孩子自己都同意才是。”
徐氏嘟囔。“弦歌儿英姿焕发,是难得的儿郎,配咱们家的鱼姊儿正正好,鱼姊儿是我生的,不用问,我也知道她定然没有不允的。”
“此事再从长计议吧。”安侍郎笑笑。
尽管徐氏素来受宠娇惯,也知道自家夫婿但凡咬定了主意,就没有那么轻易撼动的,她也只得暂时把心思歇了。
一只小巧的鱼耳铜香炉静静燃着木樨香珠,清甜幽然淡淡充盈满室。
安鱼手持一卷书,却兀自出神。
……也不知阿延现在怎么了?
江山万里,天下百姓,如今皆归于他治下,亦是他肩上沉重艰钜的责任,可朝政繁杂,人心难测,也不知那些个老臣会不会又联合起来阻挠他施政筹谋、开疆拓土以期兴国安民的大计?
她眉心微蹙,可不经意抬眼间,瞥见铜镜里那张陌生小巧的脸庞,一愣,随即难掩轻嘲自失地笑了。
如今她已不是薄皇后,只是小小的安鱼,又何须操哪门子闲心?
况且在她病逝前,军政大权朝野势力已然尽皆落入他掌心,干元帝,早已不再是当年风雨飘摇东宫里人人可欺的小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