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鱼向来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现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们之间有些事、有些话不说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现在你是一国之君,首要之务便是治理好大阙,让百姓安居乐业,朝政清明,四夷来归。”她顿了顿,睫毛低垂。“再有,便是尽快择淑媛,广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诞育。”他脸色铁青语气强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元后!”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来,只觉此时再争论这个,何等荒谬。
方才的温情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异常紧绷凝滞……甚至有一丝对峙。
“皇上说笑了。”她眉心微蹙,意兴阑珊地道:“臣妾如今身分是安婕妤,这皇后之说,日后还请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发轩然大波,惹人非议。”
“朕日后还是会把原就属于你的位置还给你的。”严延心一软,以为她是在恼自己只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当初就想下旨封你为后,重新以皇后之礼盛大迎娶你回宫,然安侍郎品阶确实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宠,反而让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没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鱼也当不起这顶凤冠之重……皇上也别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约,五年后,便放我出宫,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跃的。”
严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与朕相认了,怎么还心心念念着要出宫?萸娘姊姊,你当真不要阿延了吗?”
她目光飘忽地望向满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们都说好了的,否则当时我便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再踏入皇宫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来,咬牙道:“你就这么厌恶这个皇宫……还是你根本就是厌恶朕?”
“皇上,”她想叹气。“如若我厌恶你,便至死也不会同你相认。”
“那你为何——”
“阿延,我们从头至尾就没有真正做夫妻的缘分,”她轻轻地开口,“去了的人,过了的事,再多所纠缠,也只是徒增纷扰。”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声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稳住声调说话。“之后,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着去了半条命,浑沌迷茫了三年,才终于幡然醒悟到,朕是爱你的——是一个男人心悦一个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种心动和念想,而不仅只是姊弟亲情。”
安鱼听着他低沉瘠哑得近乎呓语的倾诉,神情微微感伤,却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抑或喜极而泣的感动。
“皇上,那只是您的错觉。”她顿了顿,侧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你以前不曾爱上我,后来有了贵妃,更不可能会爱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脸色发白,忙辩驳。“不是这样的,朕当初、当初和贵妃——”
“您别慌,我懂的。”她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任性的孩子般,慈悯而温柔地包容着他的暴躁懊恼跳脚。“别担心,你我既已相认,我便不会现在就走,你日后若想来找姊姊说说话,姊姊都在这披香殿,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严延满心满怀满口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苦涩。
他现在终于尝到了那种“我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深深抑郁想仰天长啸撕吼的无奈感!
第7章(1)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春暖花开,严延每每夜深徘徊披香殿外门口,望着里头宫灯晕黄暖亮,而后渐渐熄灯,窗纱后人影不见……
他闷得心口发涩,修长身形在殿门边一杵就是一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提不起勇气踏进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扳住她的肩头猛甩摇一顿,把她满眼的平静与恬淡和无悲无喜全部摇落一空!
他要她眼里还有他,要她重新恋慕怜惜宠溺地看着自己,就是不要这么……这么该死的慈祥!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
严延额头抵靠在殿门边,低低地长叹了一口气,自然,是该怪他自己的。
昔年她心里的人是他,他却不知自己心里真正装着的人是谁,才会把对乐正焯容貌笑语的那一刹惊艳,当成了一生的心动所在。
可现如今,她历经生死,大澈大悟,把他看淡放下了,可他呢?
“朕这都是活该!”他握拳在门柱边重重一捶,拳头指节乍然暴起的剧痛还远远比不上胸口左侧绞拧紧缠如藤的巨疼……
落在后头恭敬侍立的胡公公见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多劝。
只得乖乖儿地等着皇上自己站甘愿了,最后伺候着神情落寞身影寂寥的皇上,转身离开披香殿。
唉,没有谁比他这个奴才更加明白,自半个月前从披香殿失魂落魄离开的皇上,一回到寝殿就命人搬来了一大坛子的酒,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内殿深深,金黄蟠龙帏幕后,隐隐透来破碎如受伤困兽的呜咽声……
然而天未亮,上朝时辰一到,待那个高大身影破帷幕而出,再不见前一夜的樵悴痛楚狼狈,只余眼下微微有暗青之色,待梳洗过后,龙袍一着身,冕冠一戴,又是丰神俊朗威仪赫赫的年轻帝王。
胡公公虽不知个中细节情由,却也不免因为心疼皇上,有点嘀咕干爹杨海这也太铁面无情了——胡公公还以为又是自家干爹胆子奇肥无比的请皇上吃闭门羹呢!
本就是一笔乱帐,偏在此时,新进的莺莺燕燕嫔妃们时不时想在御花园或皇宫各处跟皇帝制造偶遇……
今儿一个在湖畔弹琴的,明儿一个在榭台上起舞的,还有弄箫的,吹笛的,把皇宫搞得跟戏园子似的,最后惹火了严延,把人通通往长乐宫扔!
如今掌管后宫中馈的是乐正贵妃,这事儿她不管,谁管?
乐正婥往常都是温柔贤德雍容大度的做派,这次是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这些新进嫔妃身后都有朝政上大大小小势力,乐正婥虽然不惧,却也不想平白无故给自己惹来了一身腥,让嫔妃们有借口联合一气和她作对。
可有皇帝看着,她也不能再故作大度事事宽容,以免皇帝误以为她没有母仪天下决断理事的能力。
乐正婥本就因皇帝这些时日对自己的冷淡疏远不上心而忧虑,再加上披香殿那个荣宠耀眼太过的安婕妤,简直是扎在她心头上的一根新刺……
如同这一日晌午,她连午膳都还没能好好儿用,就得被迫坐在长乐宫上首鸾鸟盘花榻上,神色微阴,半支着鬓角,听着下首那些哭哭啼啼连声喊冤的新进嫔妃闹得人头疼。
吵吵吵,就没一个是有用的东西!
“够了!”她坐正身子,目光冷峻而厌恶,看得底下一群青春娇艳环肥燕瘦的嫔妃不约而同吓呆了脸,乐正婥有一刹那心下大快。
都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小贱人,还真以为进了宫就能夺了她的宠吗?
可瞧瞧,皇上把这群小蹄子都交给她发落,足可见在皇上眼中,这些新人也不过是和朝臣间角力后的小小妥协罢了,不过是给这些个老臣点面子,这才收了他们府中的女儿进宫烫个金字儿,和皇家沾点边儿。
——他终究,最爱重的还是本宫。
思及此,乐正婥烦躁多日的心终于松活了些,嘴角也露出了笑来,清丽绝尘的脸庞恢复常色,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刚进宫,宫嬷们都教导过你们的,这宫里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难道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