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哪个做皇帝的,会喜欢自己的妃子曾经同旁的男人有过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纠缠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来,“武定侯府百年基业,望别败在你一个贪字上。”
“娘娘言重,臣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强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进宫,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闲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弹劾,说娘娘身在宫闱,手还伸到大臣家里去了。”
“大胆!”杨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还当真以为咱家是个死的了?来人,武定侯夫人对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冲撞宫中贵人之罪,罚赏十个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着唇,色厉内荏地尖声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诰命妇——婕妤娘娘,你就看着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内眷吗?你当真不怕御史风闻上奏圣上吗?”
武定侯当真有眼无珠,娶了这样一个妇人……
安鱼掩去低叹,眉眼掠过一丝倦然地道:“杨公公,罢了,这里毕竟是后宫,人来人往——”
武定侯夫人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之色,却没想安鱼下一句话彻底将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个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内打吧!”她话说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涨红愤怒惊恐慌张的神情,缓然举步离开。
“安鱼,你竟敢?别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妇。
安鱼回到了披香殿,揉着眉心,心口闷闷的,总觉得人越发累了。
她接过贴身宫女呈上来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觉望向内殿大门,却只看见庭院照水紫梅静静吐幽。
杨海已经回来了,见状清了清喉咙,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为处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禀过皇上,皇上亲书一纸手令,命胡公公领着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责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赏赐的‘提点’,若武定侯夫人往后再口无遮拦毫无妇德,下一次,就不是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安鱼听了以后,心中一暖,嘴角有些冲动往上扬,她眨了眨眼,又咬着下唇忍住了,半晌后才道:“他……还好吗?”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杨海闲闲地道:“老奴要离开的时候,贵妃娘娘正脱簪素颜跪在天禄阁外,我见犹怜地啜泣请求皇上原谅呢!而咱们皇上还是放不下贵妃娘娘哪,这不,很快就让贵妃娘娘进天禄阁去了。”
她一愣,心情说不出是何滋味,隐隐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终究,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床头吵床尾和……
“这样吗?”她脸色微显苍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来他心疼又心爱的女子,依然是贵妃乐正婥,那么这样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适才口中所说的,她所误以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毕竟是个心软的长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毕竟太孤独,如果这天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份爱温暖他走在王权霸业刀锋之上的独行路,那么,也太寂寥了。
所以乐正婥一直是那个人。
而其实变了的,是她薄萸娘吗?
……抑或者,她由始至终都是注定在戏台底下遥遥看戏的人,从头到尾就不该掺和到台上男女主角儿的戏分里?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想了,只觉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种说不出的解脱感,仿佛生命与灵魂被划破分切成了两半儿,一半清醒看着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样发生,另一半则是浑噩地只想永远长眠睡去,不愿再理会骨髓深处越来越扩大的寒冷与痛楚。
“杨公公。”
“老奴在。”
“其实我不应该回来的……”
杨海脸上恶作剧的笑意瞬间僵住了,难掩惊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温婉,却有种浓浓的疲惫,低声道:“我回来了,搅乱了一池春水,也乱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总是帮他,可我现在总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这样的。”杨海内心满是懊悔自责,干嘛嘴贱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结果现在反倒惹娘娘伤心了。“是老奴胡编乱造的,皇上并不是因为怜惜贵妃才允她入天禄阁,都是贵妃她拿小公主做筏子——”
“是啊,还有小公主,”她轻轻地笑了,喃喃自语。“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从来就不是她这个多余的,长辈。
“娘娘,您听老奴解释——”
她抬起头,面容已然恢复了常色,对一脸悔愧的杨海浅浅勾唇。“杨公公,你擦擦额上的汗吧……我没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杨海老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你说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好脾性地温声问。
杨海一窒,倒被她的话问住了,良久后,哼哼唧唧咕哝道:“总之是老奴不对,说错话了,让娘娘误会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杨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会误会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嗓音低哑而温柔。“……也不能误会。”
三年前清楚被阴阳相隔断开的,三年后也不该再暧昧地接续上。
阿延因为她的返阳而被弄胡涂了,一时便错把依赖误认为依恋,所以这段时间来和她的缠绕不休,对她的宠溺爱重,也不过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罢了。
从他们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为止,期间有无数次,他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好得让她生出了错觉,以为他爱她……可后来呢?
事实永远是最能掴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最后被遗落下来……那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一次了。
“杨公公,”她平静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继续闭宫吧,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搅和宫中的是非,也别再让皇上与贵妃之间生出龃龉。”
反正,她本就是个不该再回来的人了。
“娘娘啊……”杨海还想再劝。
“听我的,好吗?”她眸光澄澈柔软祈求地望着他。
杨海那个“不”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确实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在东宫那些年,还有贵妃进宫后的那一年,娘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有的纷纷扰扰,贪嗔痴疑慢,犹如慢性剧毒,最能损蚀人的情感与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杨海虽然很想见娘娘重返凤座,踏平六宫——尤其是乐正贵妃,但他更愿娘娘一生安乐。
而在天禄阁内的严延浑然不知,他身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严在遭受心爱女人的言语质疑及打击,痛楚而狼狈地甩袖离去后,乐正贵妃会脱簪素颜携小公主跪在门外请罪,更不知自己不过一时心软,把人唤进了天禄阁,可演变延烧的后果,居然越来越严重到再也无法收拾了。
此时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公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长发披肩,显得楚楚柔弱宛如风中柳的乐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错了。”乐正婥眼皮红肿,雪白光滑的脸庞犹有泪痕,嗫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错,又怎会把小公主也带来跪在朕的门前?”
乐正婥心下一个哆嗦,眼圈儿红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们母女俩了……臣妾承认,自己确实行事不矩,大错特错……可终归到底,都是臣妾太爱皇上了,臣妾不能没有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