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搁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走到眠榻边,身子往里面一探,看见他侧身微蜷着高大身躯的睡相。
他睡得没有半点防备,虽是午间小寐,却睡得挺沉,她发现他手里抓着被角,尽管睡着,手指却下意识地摩弄着被角。
这个小动作让春恩心头一震,原来这世界上会在睡觉时有这种小动作的人,不只是“他”。不知为何,她有点舍不得把他唤醒,想就这样继续看着他。
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那圈她从来不曾近看过的纹饰,她好奇极了,于是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无名指。
就在同时,他突然振臂一挥,将她挥退,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神情惊惶地瞪视着差点跌坐在地上的她。
他又作了那个恶梦,当他痛苦万分地向她求救时,她那冷漠异常的脸庞,再次教他从梦中惊醒。
此时看着一脸惶惑,又略显惊吓的她,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该如此松懈吗?他相信她吗?他从没忘了她是如何毒害霍晓涛,却又不自觉地对她打开心房。
刚才的梦,是警讯吗?
看着他此时的神情,她除了惊怕,还有着说不上来的沮丧跟受伤,他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恨意及厌憎,而那恨意及厌憎的对象是她。
他是作恶梦了吗?他的恶梦跟她有关?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他将她及子琮驱至遇月小筑,真的是对她厌腻了?
若他真如此厌憎她,那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怎会屡屡对她释出善意并维护?还让她知道了他的秘密,更让她自由使用这个地方。
她以为她是特别的,没想到……她得承认,她真觉得难过,胸口有种纠痛的感觉。
“对不起,我只是怕你睡过头,所以……”她怯怯地说着。
但不等她说完,霍晓涛迅速着履,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走了。”
春恩不再到秘密小宅子去了,白天里,她还是在公学堂里当爱心妈妈,晚上再抓紧时间给小福缝制衣裤及帽子。
那天之后,霍晓涛也不再出现,她早上带着子琮到天羽织时,他总是不在。
她想,他或许是刻意避着她的。
他那天午寐时到底作了什么可怕的梦,让他远远地避着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致命病毒一般。
一年多前在承明院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年节近了,霍府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可这时,子琮却起疹发烧,好几天上不了学。
更惨的是,赵媛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发现子琮上的是公学堂,而非富贵人家子弟上的私塾,到霍腾溪跟前告了状。
霍腾溪得知后,急着想问明原因,等不了霍晓涛回来,便差人将春恩叫到照云院。
照云院里,霍腾溪神情凝肃地问:“听说子琮上的是公学堂,这是真的?”
春恩瞥向一旁的崔姨娘及赵媛,点了点头,“是的,老爷。”
“春恩,盛京有那么多学堂,你们怎么偏偏给子琮选了公学堂?”崔姨娘问。
“姨娘,这是为了子琮着想才做的决定。”春恩道。
赵媛冷嗤一声,“为了子琮着想?你可知道公学堂里收的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穷的穷,病的病,说不定子琮这次发病就是在公学堂里让别人给传染的。”
“大太太。”春恩心平气和地道:“孩子发疹很是平常,难道私塾的孩子都不生病?”
赵媛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好好整治她一番,听了就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子琮可是霍家目前的独苗,矜贵非常,要是有什么差错,你担当得起吗?”
闻言,春恩淡淡地瞥了她眼,道:“能有什么差错?都快过年了,大太太有必要这么咒诅孩子吗?”
被倒打一耙,赵媛脸一沉,又抓着她的小辫子猛攻,“我怎么可能咒诅子琮,我是为他好,那些公学堂的孩子都是些贩夫走卒或是农户的小孩,既没家教又没教养,要是给子琮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怎是好?”
“穷人就没家教?”春恩不以为然地道:“依妾身看,人是不分贵贱尊卑的,但品德却有高低,大太太出身丽水城大户人家,应是品高之人吧?”
赵媛被噎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而对着霍腾溪说:“老爷,子琮在公学堂求学之事要是传出去,咱们霍家的脸要往哪儿搁?贺春恩实在太乱来了。”
霍腾溪沉默了一下,神情凝重地问:“这事是晓涛的主意?”
春恩不语,没敢再说谎,霍晓涛上回虽然掩护了她,但让子琮就读公学堂却是她一意孤行之事,跟霍晓涛无关,她感觉得到,霍晓涛还是希望子琮能进私塾求学的。
“你为何不说话?”赵媛一脸等着看戏的得意表情,“难道说夫君不知此事,是你只手遮天?”
“春恩,你倒是说说话,”崔姨娘一脸殷切地道:“子琮如今生了病,此事可不能轻忽。”
“姨娘,我……”春恩秀眉微蹙,满脸的无奈。
“是我的主意。”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霍晓涛的声音,春恩陡然一震,旋即转过头去,就见霍晓涛神情自若地迈进花厅。
是谁去通知他的?他又怎么愿意来为她解围?
好多日了,他不曾到过小筑,在天羽织也避不见面,可如今……她必须承认,此刻看见他,她真的是满心欢喜。
“晓涛,这是怎么回事?”见儿子来了,霍腾溪正好问个明白。
霍晓涛上前,冷厉的目光扫过赵媛,令赵媛心头一惊,下意识低下了头。
“父亲,让子琮上公学堂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的决定。”霍晓涛一肩扛下,其实这话也不假,因为他从头至尾都知道,而且也默许春恩的打算,甚至从旁配合及协助。
“私塾那么多,你为何送子琮去那等地方?”霍腾溪不解地问。
“咱们家子弟去求堂,都还没学到圣贤道理,怎能先教他歧视他人?”霍晓涛直视着霍腾溪,“父亲,我跟子琮他娘可是用心良苦。”
他短短几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迫不及待跑来告状的赵媛更是吃了个瘪。
“可是……”霍腾溪完全无法反驳他,但还是有疑虑,“公学堂的师资及学生素质行吗?”
“父亲。”霍晓涛说:“公学堂是由相国府筹办,授业的夫子都经过审核才聘用,至于学生素质就无须担心了,咱们霍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在就该交友广阔,子琮早早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对他有益无害。”
听完他这席话,霍腾溪深感有理,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倒是有理,那……好吧。”说着,他望向春恩,“这事就由你们当爹娘的做主,我不过问了。”
春恩一听,立刻谢恩。
“孩儿还有事,先告退了。”霍晓涛恭谨一揖,旋身便走了出去。
见状,春恩也赶紧告退,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喂!”她小跑步地跟在霍晓涛身后,但霍晓涛走得很快,摆明不想让她追上。
春恩加快脚步猛追,终于在照云院外跟上他了。
“我叫你,你没听到?”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问,神情有点恼。
“我没听见你喊我。”霍晓涛道。
“我一直喂喂喂地叫,所有人都听到了。”
“我不叫喂喂喂,你喊谁?”
被这话堵得无法反驳,春恩鼓着脸颊,气呼呼地瞪着他,“算了,我本来是想谢谢你来帮我解围的,现在没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飞也似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