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坊龙蛇混杂,她却突然说要去那儿,这让他不得不对她的动机起疑。
虽然她说是为了转移丧子的哀伤,但他总觉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并无其他意图,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见。
可惜身为梅家大房的长子,又执掌着整个家族的生意买卖,他容不得自己及身边所以人行差踏错毁了梅家声望及名誉,他不想多疑,却必须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让多疑生成暗鬼,扰了他的判断。
六通监视了好一阵子,并无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在圣母之家不只当老妈子,还是个女先生,每天忙得乐乎乐乎。而这个消息,真切地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报他,说安智熙离开蕃坊后并未回府,而是只身前往石狮塘时,他不知怎地一颗心七上八下,极不安心。
白天的石狮塘便是个是非之地,别说是别—女人,是寻常的男人都不会轻易靠近,她去那里做什么呢?
当时还在跟两位掌柜对帐的他,仿佛屁股下的椅子着火似的,坐都坐不主。
撇下两位掌柜,他火速地赶往石狮塘。他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急什么、怕什么,总之他就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当他在暗处里抓住安智熙时,他看见她眼底的惊惶不安渐渐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睛里有着对他的信任及依赖,在那瞬间,他仿佛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们是“一对”,而不是“两个”,他们的心从来没依靠在一起,现在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同心,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正在靠近。
听见外头有细微的声响,他知道那些仆婢们已开始活动,他着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开房门——
“爷?”屋外正经过的洒扫丫鬟碧草吓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过小院,直往西厢房而去。
当他走上西厢房前的楼梯,春月正好从里面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见着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将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别出声。
春月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靠。
他就着她刚打开的门微侧身子钻了进去,轻手轻脚地穿过垂帘及绣屏进到内室。内室里光线幽微,只有微光透过纱帘,犹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稳稳地睡着,还发出细微的鼾声。
听着,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边,俯视着呈大字型仰睡着的她。
她微张着嘴,睡脸有点丑,却又莫名的可爱讨喜。
梅意嗣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的睡脸。
她一直是这样的吗?还是独个儿睡,她这会放松了才能睡得这么毫无防备,甚至唾沬都在嘴角蠢动着?
他伸出手,轻轻地用指尖揩着她嘴角的唾沫。
她皱了皱眉头,潜意识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样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记。“哧。”在他笑出声音的同时,她倏地睁开眼睛。
看见站在床边的他,她先是愣住想起早上安智熙的惊声尖叫,吓得滚下床掉在他脚边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他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她满脸通红、惊疑又害羞地看着他,那模样实在太有趣。
“你干么像鬼一样站在我床边啊?想吓我?”
“我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
当他这么对她说时,她的脸更红了。
他们做了两年余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烛那夜,她的脸都没这般红过。
没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教自己头皮发麻的话来。
他这种就算吞下一袋种籽,都开不出一朵花来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肉麻兮兮的话?
“爷,”正在他想笑的时候,有人来到门边,正是永昌,“出事了。”抬眼睇见永昌那大事不妙的神情,梅意嗣笑意一敛,“怎了?”
“咱们的船工萧老古在家里上吊了。”永昌说。
“上吊?为什么?”
“萧老古欠了八十两的印子钱,想不开,就……”永昌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地道。
他意识到永昌似有什么当说又不敢说的话,眉心一拧,“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爷,”永昌神情凝肃,“放印子钱的是二老爷家的学恒少爷。”
闻言,他陡地一震,“什……”
“萧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条,哭天抢地的说要去告官,我已让人先将她拦下,这事不能上官府那儿……”永昌忧心地开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钱,恐怕会严重伤及梅家声誉。”
“借条在你手上吗?”他问。
永昌点头,立刻将萧老古的借条递上。
他接过一看,发现萧老古一开始只借了二十两,没多久时间便利滚利地欠下八十两,而借条上面不只有不识字的萧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迹以及手印,还有梅学恒的用印。
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萧老古,还有别人吗?”他问。
永昌点头,“我问了跟萧老古要好的船工,他们说学恒少爷放印子钱已经有半年余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赌,不少人都跟学恒少爷借印子钱应急……”
听着,梅意嗣浓眉妤皱,眼底迸射出懊恼愠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声道:“真是混帐!”
“爷,现在该怎么办?”永昌急问。
“你先给萧家一笔钱安家,无论如何都先安抚好萧大嫂,千万别让这件事传开。”他说完,站了起来,神情冷肃,“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寻常时,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议,可今天梅家大房却是将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无他,只因今儿个商议之事是断不能传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将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着人封锁嗣堂,除了梅家人,所有仆役侍婢全都退到门墙之外,就连二房三房带过来的仆婢亦是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祠堂内,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着二房三房的男人们前来,两人沉默不语,神情凝肃。
“承嗣呢?”梅英世问。
“寻不到他,说是上街了。”他说。
“成天乱跑,不思上进。”梅英世心情正坏,忍不着叨念着。
“承嗣循规蹈矩,从不犯事,今天的事也与他无关,他在或不在也无所谓。”梅意嗣淡淡说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总是护着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护他,护谁?”
此话才说完,外头传来声音。
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
仆役打开饲堂大门,将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却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来到中院,而且还是进了祠堂,所有人都觉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来是发生什么事了?”三房梅展世急问:“该不是之前宁和号走水之事又有变卦吧?”
梅英世都还没来得及回覆他,他又急切地问:“我们可是说好了分成不变,大哥可别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脑子里全是钱、全是利头,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论让梅英世忍不住皱起眉头,动了肝火,“老三。”他难得板起脸来,“你急什么?”
见难得动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脸,梅展世陡地畏惧,“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静气,“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来,不是为了宁和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