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让我猜对了呢?”
  “这是安慰?没诚意。”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坚信。”
  “坚信什么?”
  “坚信自己可以活下来。”
  一句话戳在心口上,坚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时,他还能顽强地与之对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弃对抗、放弃医治,任由痛苦侵蚀。
  就是因为坚信啊,坚信自己没救了,坚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会日复一日沉沦于痛苦之中,他将会像摇尾乞怜的野狗般全无尊严。
  他无法忍受这种情形,他从不服输,然而这次,他输得太彻底。
  轻咬后牙槽,看着床边不远处的瑢瑢,想着那几个傻到不行的隐卫,真的坚信可以活下来就能活下来吗?
  见季珩面容松动,他的笑意更加明显,飘上床铺,躺在季珩身边,“聊聊吧。”
  “聊什么?”
  “你想听什么?”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与土番那场战役吗?”
  闻言他的眼角眉梢带上笑意,果然虎父无犬子,靖国公就该有这样的儿子。
  “知道,那场由靖国公带领,两万人对上十万敌军,最后却赢得最后胜利的战役,直到现在仍为边关百姓津津乐道……”
  季珩喜欢听所有和靖国公有关的故事,因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时候便想着长大后要成为一个将军,跟着靖国公东征西讨,但是娘说:“你是娘唯一的儿子,娘舍不得送你上战场,舍不得离了你爹后还要离开你,为了娘,你留下来吧!”
  他看见娘眼底的孤独。
  爹长年不在家,娘带着他长大,他记忆中没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于是他听话、他读书,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别说上战场,科考仕途也与他绝了缘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过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着。
  她没睡着?季珩眉心皱起,就着烛光看着她皎美的脸庞。
  不对,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稳,两道柳眉皱得很紧。
  不是脾气很好?不是只会笑得没心没肺、让人抓狂?不是面对他的挑剔责难,只会拉宽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没有忧虑这回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皱眉?为什么哭?为什么脸被哀愁占领?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转移注意力,看见豆大汗珠从她额头不断冒出,看见她的不安与恐惧,再然后听见她的呓语。
  她紧咬牙根,发誓似的重复着相同的话,“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气无比坚定,坚定到让季珩无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个小小丫头,一副羸弱身躯,连睡梦中都坚持着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经历过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坚定令他深感羞愧,一个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个想尽办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来骄傲,自负自信自傲,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腐肌蚀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动力,而她……垂眉、无语……
  她不过说几句梦话,偏偏几句不重的梦话,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来不认输的他,觉得自己输给一个小丫头,还输得彻底。
  双唇轻启,他自问:“季珩,你丢不丢脸?”
  鬼先生听见他的自言自语,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挣脱困境了吗?重燃斗志、不愿屈服了吗?非常好,身为男子就该如此。
  第三章 主不主、仆不仆(1)
  田雷、田露、田风、田雨……人人都拿瑢瑢当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饭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抢着做,深怕让她辛苦了。那感觉甜蜜温暖,却也有几分不安,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般疼惜宠爱。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说:“阿珩是我们家的希望,他好了,我们才能好,你一来,他就肯吃药吃饭,光是这个恩惠,我们还都还不完。”
  她做的不过是分内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这样认定,田风和田雨甚至说:“别怀疑,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子,谁想欺负你,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
  那天她和田风往村里去,回程时下大雨,就这么一把伞,田风手中的伞全往她头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还说:“你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这点雨算不得什么。”
  前天,她不过是喉咙有点痛,漱漱盐水就成,他们非要花银子请来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着,而厨艺很惊人的田露,非要抢着做饭……
  他们的疼惜与在乎,让她暗地里下了决心,往后她就是田风、田雨的亲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儿,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会用尽心力为他们打算。
  用卖身银两买回来的米面转眼吃掉大半,腊肉还没晒成,一天切下一大块,屋檐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条,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计较,不省着吃穿的结果就是——田家又将面临断粮的窘境。
  这让瑢瑢忧郁上心头,手边银子几乎见底,若不是春天地里野菜疯长,也许会断粮得更早,只是这一家子没人有半点自觉,吃饭时间一到,就往她脸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几眼,吃的喝的就会自动出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粮没肉加上没钱,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偏偏满屋子乐观的主子们,笑眼眯眯说:“没事,明儿个我去河里捞几条鱼。”
  光有鱼能够吗?米面油酱,哪样不需要用银子换?他们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惧。
  何况重大困难就摆在眼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开啦?”李大夫问着季珩,目光却不时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找对法子啦?
  看来英雄过不了美人关,病人也得靠美人来医,就说吧,视感治疗应该被写入医书里。
  李熙才二十几岁,相当年轻,年轻得不像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还红的嘴巴,长相干净,皮肤白皙,好像很久没有晒到阳光似的。若是在过去,季珩的长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几条街外,可惜如今却是远远不及。
  “李大夫的诊断,仍和过去一样?”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断他的求生意志。
  因为季珩知道,天意从来都不会站在他这边,否则不会爹死母殁,祖父母相继离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恶人当成亲人。
  “学着满足吧,我的药能压制你身上的毒,不让情况更严重已经很好了。”
  “维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满足?”
  “至少我替你争取到时间,让你有更多机会找到解药、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满足?至少该学着心存感激,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长叹。
  “你确定有解药?”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就有解药,小伙子,耐心点。”
  小伙子?他比他大几岁啊?季珩轻哼,问:“你有办法让我不必瘫在椅子上吗?”
  是他自诩医术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该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来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话,我没问题。”
  虽然李熙不认为季珩的腿骨能够支撑他的身子,不过……试试何妨?